疑窦一旦生出,消解起來可就難了。 韓穗與先秀在回程路上疑神疑鬼,時不時就開窗前後瞭望。然而随着日頭漸升,街道上行人來往稠密,又如何分得清誰是心懷不軌之人? 好在回去的路不遠,要不然主仆二人光開窗關窗就能把自己扇乎出風寒來。 一回到家,韓穗就叫通山将前後門牢牢闩住,自己則懷抱畫匣直奔正堂東次間的暖閣。 此處是父親專門辟出給她作揭裱作畫專用的書房,因後牆毗鄰小廚房,那邊竈台一燒,這邊就被烘烤得暖和,不必燒炭,免了煙熏,極适合在陰冷的冬季進行揭裱操作。 韓穗将畫匣擱在靠窗書案上,取來軟巾仔細拭去匣面上的泥土,隻見日光下匣體漆亮,蓋頂用極薄的螺钿鑲嵌出一彎汩汩清泉,泉邊疏斜着幾株清幽蘭草。 “鑰匙。”她擡手,先秀随即遞上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 匣開,内盛一十寸許長的卷軸,朝外的簽條上卻空無一字。 她好奇,仔細清理了桌面,将畫軸放上去,伴随其小心翼翼的推展動作,一副清墨淡痕的文人圖緩緩呈現在眼前。 先秀湊上前,随口念出畫首兩個最明顯的題字:“候月?” 韓穗卻久久似不能言語,她盯着落款處一枚造型古拙的花押,隻覺心頭一陣狂跳,此畫居然是她手上那副白川畫作《望山》的姊妹篇! 刹那間腦中閃過無數疑團,但她根本來不及細想,目光早已被畫中境吸引入勝。 作畫人用半幅畫面營造了一片曠野,遠處竹林深幽,近處草木葳蕤。半坡上,一個抱琴而來的書童正要去尋他那候月的主人。追随書童的腳步,畫右側一位随性盤坐在地的仕人正倚石仰望,悠然等候天邊那輪被遮擋住一半的圓月重新破雲而出。 “這就是白川所作的‘候月’,”韓穗驚喜開口,“《沂溪草堂述雅圖》畫的是當時仕人最喜愛的四般雅事,‘望山’是其一,另外還有‘漱泉’‘尋幽’,再就是眼前這副‘候月’。” 她語氣輕柔,似蘊含無限珍惜眷戀,與平日裡說話時聲音慣常橫着出來的那個韓穗判若兩人。 先秀不禁扭頭去看說畫人。隻見韓穗此刻微微俯身,烏發高挽,露出的白皙脖頸将耳上垂晃的碧玉墜子映襯得嬌豔欲滴。 再看她一雙明妍美目,正專注地掠過畫中每一處細節,神情憧憬,兩靥生輝。 看畫人已入畫中境,殊不知看她的人亦在癡癡神往中。 不知怎的,先秀腦海中蓦然跳出一張清俊肅朗的男子面龐,下意識呢喃出口:“般配。” “先秀,說什麼呢?” “哎?”先秀乍然回神,隻見韓穗正歪頭,雙目熠熠生輝地看着她。
“沒、沒什麼……” 韓穗不遑多問,心思都在畫上:“你可知白川的畫為何會價值不菲?” “呃,”先秀用手指捅咕了一下鬓發,“姑娘以前說過,尋常舊朝古畫大概百金左右,但白川所處的南梁距今已有百年之久,且該朝戰禍頻仍,流傳下來的畫作少之又少,物以稀為貴嘛。” “這隻是其一,”韓穗用纖長玉手慢慢虛撫過畫中遠山青黛和竹林人物,欣賞道,“其二便是白川特有之虛實錯落的畫法,使其畫價又上躍一層。” 先秀近前觀摩,眉間擰成了團,似懂非懂地去感受韓穗所說的高明之處。 “這第三點,卻超脫畫作本身之外了。”韓穗開口如數家珍:“白川一生經曆頗為傳奇,以書生入仕,因反苛政被罷官歸田,潛心研學詩畫十餘載,後在鐵蹄踏破國門時又從戎殺敵,憑借戰功一舉封爵。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南梁最終還是滅國,國破後白川返回老家,抱憾郁郁而終。” “先帝戎馬開國,卻酷愛書畫、喜文人風骨,曾在一次面見大臣時提到白川此人,對其生平頗為感慨贊賞,這事不知怎麼流傳到了坊間,自此白川的書畫身價倍增,一度到了千金難求的地步。祖父說,當年《沂溪草堂述雅圖》一組四副在上京現身時,可謂引起一番轟動。”
“這畫在當時如此有名,為何此前從未聽人提起過呢?”先秀不解。
韓穗丹唇微抿,浮上一抹無奈苦笑:“既然人為外力能把它捧上去,就也能将之摔下來。當年那完整四副‘述雅圖’不知被誰進獻給了先帝,北伐鞑靼大捷後,先帝又将四副畫賞贈給領兵有功的鎮北侯。”
“就是那個謀逆的鎮北侯?”先秀瞪大眼睛。
“不錯,”韓穗繼續道,“先帝駕崩,新帝繼位,鎮北侯卻擁雍王起兵攻入上京,後被禁軍和薊南軍悉數殲滅。平亂後,聖上追查京内與之有勾聯者,數家大族及重臣被牽連,其中就有清流文官之首柳摯的兒子柳傲寒。柳傲寒彼時任巡城禦史,據說叛軍圍攻上京時,就是他作為内應開的城門。”
當初韓穗在白家設計與白十一和離之策時,先秀就知曉了柳摯與謀逆案的關系,今日一聽,居然是兒子更勇,不由詫異:“清流文官為叛軍開城門,匪夷所思,不過這與白川的畫有何關系?”
韓穗曲指敲了敲桌案上的畫:“三司會審,審出鎮北侯正是用這一組‘述雅圖’收買的柳傲寒。一夕之間,當初的文人風骨神作跌入泥淖,成了賣主通敵的諷刺。柳家被抄家後,這四副畫亦被收入内庫,又過一年,今上推行節流之計,曾用書畫代薪發給臣下,據說收到‘述雅圖’的大臣都覺得晦氣,再之後這四副畫就流落四散,不知何處去了,多年來再無人提起。”
先秀恍然大悟道:“這誰還敢提啊,畫再好,從前也是與叛軍通敵的證據啊!”
“對啊,”韓穗突然被這話點醒,點着下巴沉吟起來,“可是年初韓程來信時卻寫道,近來上京又有人四處求購此畫,說是部堂大人的喜好,很多人想用白川的畫做仕途的敲門磚呢。部堂大人難道腦子抽風了不成,叫聖上知曉了當作何感想?”
“管他呢,值錢就行了,”先秀豁達道,“大少爺為人清正剛直,不齒行賄結黨,而咱們更不能叫他知曉此畫是白十一從家裡偷出來的,好賴留在姑娘手裡還算個錢财傍身。可是——”
她雙眉一蹙,重新去看桌上畫卷:“品蘭姑娘又是從哪裡弄到這幅‘候月’的呢?”
韓穗道:“她沒說,我也沒來得及問。她隻叫我盡快将畫取走,拿到手就重新揭裱。”
“重新揭裱?奇怪,這畫的裝裱明明很新啊。”自韓穗随祖父學習揭裱修複起,先秀便侍奉在旁,耳濡目染多年,也算半個行家了。
韓穗贊許點頭,道:“還有更奇怪之處,你看,裝裱是新的,可畫面仍舊發污,上頭的漬痕和黴點沒有清理處置,左下緣的蟲蝕孔洞也未補上。”
“還真是,誰做的活兒啊,真是個大馬虎!”先秀毫不留情地批點道。
韓穗卻未言語。
這畫揭裱得古怪,品蘭的委托也很古怪,再聯想劉百盛死得蹊跷,她忽覺背後陣陣涼意襲來。
但她對品蘭為人絕對信賴,無論緣由,答應的事必定要做到。
“先秀,去取我的襜衣來,”她頭也不回道,“再叫榆娘燒些溫水,順便告訴她午飯就送到暖閣吃,你也來幫我的忙,品蘭既說盡快,今日咱們就先将這畫給洗了。”
身後人卻遲遲不作應答。
窗外鳥鳴啁啾了良久,韓穗這才察覺有異。
“先秀,你……”她不滿地扭頭,卻見小姑娘正手足無措,呆頭鵝似地看看她,再看看門口。
順着先秀視線,韓穗亦瞟過去一眼,下一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暖閣門口不知何時居然多了一個人!
再仔細一瞧,此人靜靜伫立,長身如松,清姿若玉,人模狗樣,不是方湛又是誰!
她猛地回過頭去,随手從案頭抽過一張紙覆在畫上,努力止住被驚吓出的心悸。
他怎麼找上門來了?華叔呢,為何不通報一聲就放他進來?
縱使心中狂風怒吼,但面上仍平靜如常,韓穗緩緩回身,目不斜視地盯着地面,規規矩矩行了一個萬福禮。
“民女見過禦史大人。父親仍在府衙未歸,還請大人自便。”
匆匆下完逐客令,她扭身就想從連通小廚房的槅扇後門絲滑溜走。
“韓姑娘且留步,”身後人不緊不慢開口,“本官今日冒昧叨擾,隻為找姑娘取一樣東西。”
韓穗止步回身:“何物?”
方湛朝她緩緩伸出一隻手,手心朝上,幽幽道:“自然是你從劉家取走的那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