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韓程的上任,内閣與司禮監也開始了是否取消礦稅的漫長拉鋸戰,而一貫雷厲風行的聖上,獨獨在此事上舉棋不定。是故至今,礦采及礦稅的問題仍懸而未決。
可韓程卻已穩穩成為首輔大人的座上賓。
當年的面谏之勇為韓程博了名聲,但也已是過往舊賬。眼下方湛乍然提起此事,叫韓立煜摸不透他是何用意,隻模糊應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犬子身居官位,為民請命,為聖上分憂,這是讀書人的職責。”
這話說得漂亮,方湛唇角一牽,微微點頭。他端茶啜飲一口,忽似想起什麼,好奇問道:“晚輩入仕晚,有些事不甚清晰,聽說當年礦稅之計是内閣大人李既白所提?”
韓立煜俯首答道:“正是,若下官沒記錯,應是……應是成乾八年,那年禁内崇英殿失火燒毀,聖上欲重修,偏逢北方戰亂、南方澇災,諸臣以國帑不豐為由阻攔,聖上為此煩憂數月。那時李尚書還是戶部侍郎,上書奏請開嶺南銀礦,意以所得修繕崇英殿。然此計遭諸多反對,引起論辯争執無數。”
“不過翌年春,聖上還是力排衆議宜布開礦,并将監礦一職交予内官,後又加設礦稅名目,由内庭尚保監收管。”
韓立煜講述得很是詳盡,可說完才想到,這一段朝堂過往幾乎人盡皆知,方湛居然會不清楚?
疑惑的念頭剛冒出,就聽方湛開口道:“原來如此,李大人為聖上解決了一大難題,可謂功不可沒,難怪能成為近幾十年來最快升入内閣的臣子。”
此話說得算是隐晦,同在官場中,韓立煜哪裡會不清楚其中的關竅。李既自此舉于彼時内庫不豐的聖上而言,無異于雪中送炭,而内官憑白得了如此大的好處,自然也忘不了他。是以其此後的仕途之路暢通無阻,節節高升。
韓立煜一時拿不準方湛此話何意,不敢多言。
坐于上首的青年語氣卻稀松平常,似談家事:“後頭的事,我倒是聽老禦史說過,礦稅實施後,嶺南、荊州等地時有奏陳入京,或彈劾礦監巧借名目搜刮民脂、魚肉鄉裡,或警示礦工糾集有暴動之迹,朝中關于礦采礦稅利弊的争論更是不斷,直到吏部尚書孫大人聯合幾位老臣上書卻被聖上怒斥駁回,那些反對之聲才算休止。”
他頓了頓,忽探究似地問道:“晚輩聽說,孫、李二位大人向來不睦,傳言可真?”
韓立煜當即冒出一身冷汗。孫李之間的關系,何止是不睦,說是勢不兩立的政敵都毫不為過!
孫維真原是先帝留給聖上的輔臣,而李既白則靠清算鎮北侯之亂有功後來者居上。兩位天子近臣究競何時、何故結下梁子,韓立煜這等常年外任的小官無從知曉,隻知道十幾年來,二人争鬥不斷,漸漸發展黨羽,同黨伐異之事從上京蔓延到地方,據說攪擾得聖上都頭痛不已。
然而心知肚明之事往往難以宣之于口,韓立煜和稀泥道:“礦稅一事上,李尚書一力主張是為聖上解難,孫尚書幾番反對隻因憂國憂民,立場不同,但初心皆是好的。”
方湛不置可否:“聖意難測,韓程兄若是再早幾年面谏,說不定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确實,确實。”長子脫險後,韓立煜幾次輾轉回想,也能猜出些時局的氣運來。一來開礦多年,内庫漸豐,而聖上對礦監狐假虎威的作為怕是早有不滿,想必也在尋找敲打時機,韓程面谏搞不好正中其下懷。二來薛閣老乃清流之首,就好“死谏”這一口,韓程此番又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薛閣老為聖上保下韓程兄這等死谏之士,也算是其緻仕前的一樁功績。不過——”方湛話鋒一轉,先前溫和的目光倏然銳利,“像韓程兄如此青年才俊,恐怕不止薛閣老愛惜,聽聞孫、李兩位大人已有争搶之意。” 話落,韓立煜驟然一身冷汗。 韓家祖上是靠做裱褙匠起家的,在權貴林立的上京隻能算是小門小戶。兄長韓立烨鑽營半生也不過是刑部五品員外郎,而他自己則常年在外任些無足輕重的小官。長子性情剛直,更不是鑽營爬高的料,若是卷入孫李二人的黨派争鬥,恐怕炮灰就是他最終的下場。 但還有一點。
方湛此人他并不熟悉,焉知其又是帶何立場而來?方才的種種顯然是在試探。 短暫沉默之後,韓立煜恢複冷靜,讪讪道:“方大人說笑了,且不說犬子性情執拗、不善與人結交,便說韓家家訓,曆來是不求聞達顯貴,隻願子女踏實做事,平安順遂即可。”
言外之意便是,我韓家不摻和黨争。 得此答案,方湛滿意點頭:“早聞韓家家風正樸,今日聽韓大人一言,在下亦深受教益。”
太極拳打到這兒,目的已達,他将話頭往回一收,又略寒暄幾句,便起身告辭。 韓立煜恭敬相送,行至大門外,方湛忽回身問道:“聽聞韓畫直生前撰有一本《嶼闊鈔》,不光将凡是揭裱過手的書畫一一記載在冊,還記錄了縱跨上京數十載的書畫逸事。在下對此手記頗感興趣,不知能否向韓家借看。” 韓立煜面露為難,歉疚道:“隻怕要讓方大人失望了,《嶼闊鈔》雖記錄了家父一生的心血,但他臨終前稱此書于世人無用,要求随棺入葬了。” 方湛神色微凝,連道幾個“遺憾”,倒也不再多追問,遂上車告辭而去。
—— 方湛乘車離開韓家時,韓穗正手持一卷書倚靠在床上呆滞出神。 書上的字她是一個都未看進去,神思早已不可受控地飛向三年前那段被自己刻意封砌的過去。 那是成乾十年,剛為祖父守孝結束的韓穗跟随外任的父親來到泰州,也與因南下求學而與她分别數年的哥哥再次團聚。 然而多年不見并未改變兄妹間的傳統,倆人見面就掐。再加上韓程總以兄長身份管束妹妹,而韓穗又天生對他不服,這對活寶一天到晚掐架,惹得父親好不心煩。
韓立煜為了讓這二人消停些,更是為了長子當年的秋闱大考,便找到故交淮山先生,給韓程取得入一得書院的機會。 此事被韓穗知曉後,又是一通叫嚷不公平。她自小與哥哥一樣開蒙,隻因他是男子,就能離家求學,就可拜名師入書院。
可這一點,又偏偏是她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 對此韓穗越想越氣,等到韓程背起行囊上紫金山那日,她女扮男裝,偷偷尾随在後,圖謀以書童身份混入書院。 按照她的計劃,隻要進了書院,大門一關,韓程再發現她也無計可施,為了面子,隻能替她隐瞞。不曾想,韓程半路就識破了她的蹤迹,默不作聲,等一行人順利到達書院後,瞅了個無人的時機直接揪住韓穗,将她扭送到淮山先生面前。 計謀不成,反而要被遣返回家。 但命運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因為人的某種所學所長神來一筆。
彼時韓穗早已繼承祖父授與她的揭裱技藝,在等待家中來人接她的期間,自告奮勇為淮山先生挖補成功一處寫錯的題字,由此得到了先生的另眼相待。 先生見她不全似頑劣之輩,便多問了幾句。韓穗将自己想給韓程添堵的部分隐去不提,隻提如何仰慕一得書院,卻因女子身份求學無門。 待父親漏夜趕至書院,又與先生在屋内交談良久,也不知他二人是如何商量的,總之再出來時,韓穗便被留在了書院。
“私自離家徒惹父親憂心,此為不孝,試圖陷兄長于難堪是為不義,為父有心給你些教訓,但淮山先生念你一心向學,隻作小懲大誡。”
韓立煜看着垂首跪着的女兒,語氣稍微軟:“一得書院後園有座無名藏書閣,接下來的三個月,你就負責藏書閣的灑掃和整理工作,至于功課,淮山先生會每五日單獨為你授課一個時辰,直到學期結束,就與你兄長一同下山歸家。” 第二日,韓立煜獨自下山。而韓穗則以一名雜役的身份留在了書院。
既是雜役,吃住便與做事的嬷嬷們一起。每日雞叫了就起,将藏書閣從下往上整整五層擦洗一遍,随後開始分門别類地給藏書登記入冊。遇到天好,還要将書分批抱出去晾曬,若有缺損的,還得發揮自己的專長修補完好。
做這些事着實費些氣力,韓穗卻不覺得苦,甚至樂在其中。至于淮山先生的課,雖講的是經國濟世、為人君臣的大道理,但其旁征博引、深入淺出的講法,倒也不算枯燥乏味。再加上哥哥韓程還算有良心,時不時幫她寫寫小策論,更解了作業之愁。
倘使那個人未曾出現,三個月的日子或許就這樣充實又怡然地過去了。
而她年少之時做下的後悔之事也能少卻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