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乾十年。
紫金山上的春似乎比别處來得遲一些。山下花事已開到茶蘼,山上芳菲才盡然始放。
站在藏書閣的高處放眼望去,隻見漫山桃李争妍,遍野錦繡紛疊,有風拂面,花香暗襲。
可花香再濃郁欲染,裹挾着它的春風也依舊是有幾絲料峭微寒的。
韓穗坐在窗邊,春倦之意早已被眼前少年郎的舉動吓得毫無蹤迹,直到對方出聲道歉,這才驚覺頸後出了一層薄汗,被涼風一吹沒忍住瑟縮了一下。
再說那少年,原本是存了促狹之心吓唬吓唬這偷懶的小役,沒成想這小役竟長了一張嫣然婉麗的面孔,再聯想她方才那句“先生來了”的聲線,心中頓時明了,這分明就是位女子!
而他方才竟貼在她耳邊說話!
骨子裡的禮教讓他下意識移目拱揖,為自己的失禮緻歉。
韓穗卻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道歉是幾個意思,方才她四處找不見先生身影時就明白了這人在捉弄自己,可他笑都笑過了,現在又對着自己彬彬然道歉施禮,當真是個怪人!
藏書閣平日隻有她與看門的一位老仆牛叔,從沒别人來過。而她頗為珍惜這個留在書院的機會,日常除了老師、兄長以及同住的兩個嬷嬷,從不與人多打交道,為的就是防止被人發現自己是女扮男裝,惹出麻煩。
于是乎她決定立刻閃人,不想跟眼前這個怪人多糾纏,邁步欲下樓離去。
“等等。”
韓穗回首,隻見那少年從方才她坐的長椅上撿起一本書,又彎腰從地上拾起雞毛撣子,一并遞還給她,順便問道:“這藏書閣已經鎖了許多年了,怎的忽然開了?你又是誰,新來的?”
韓穗接過兩樣東西,快速瞥了他一眼,見這人外形俊朗氣質清貴,卻一身布衣打扮,一時摸不準他是何身份。又想到言多必失,便點點頭,言簡意赅答道:“我是新來的雜役,先生命我來打掃書閣,我現在得幹活去了。”
說完她就快步邁下樓梯,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先生将書閣交給自己,她有責任過問任何出現在此的陌生人。
于是她又往回上了幾步樓梯,故意壓粗聲線,沖那個倚在樓梯欄杆上的瘦高背影發問:“你是誰?來藏書閣做什麼?”
少年聞聲回身,俯視着樓梯上的韓穗笑道:“我也是書院的雜役,專責下山跑腿辦事的,偶然路過藏書閣,發現這兒開着大門,便上來随意看看。”
他本還顧忌對方是個姑娘,不好逾矩,此刻見她扶梯仰面,一雙鳳眼毫不避諱地直視着自己,眼神清澈幹淨中透着質疑警惕,像極了山中偶然遇見的兔子。
鬼使神差地,他開口:“要不,咱倆交個朋友如何?”
韓穗根本不搭理這茬,義正言辭高聲道:“我勸你立刻離開,先生有令,書閣藏書未全部清點入冊之前不許任何無關人員進來。”
語罷一個回身,她就飛速下了樓。
少年看着那消失在樓梯盡頭的身影,雖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卻異常明快起來。
他走到窗前憑欄遠眺,忽覺原本灰蒙蒙的紫金山不知何時多了些春的豔色,許是天高雲渺的景色讓人舒緩,這些年積壓在心底的郁氣竟有瞬息的釋放。
過得一會兒,身後傳來上樓的腳步聲,他以為是那小役回來了,轉身卻見上來的人是牛叔。
牛叔是伴随先生多年的老仆,學問深厚,他向來以禮尊之。将才就是因為看到牛叔在大開的書閣門口坐着打盹,一時好奇才上樓的。
“我說少爺,”牛叔年紀大了,一口氣上到三樓難免呼哧帶喘,“你這又是在搞什麼花招,為何對那新來的說你是跑腿的雜役?”
少年扶他坐到長椅上,自己大喇喇往窗邊一趴,雙手交叉墊住下巴,望起了窗外景色:“牛叔沒拆穿我?”
“哼”,牛叔冷笑,“懶得拆穿你了,不過那小……小子認真得很,她讓我上來趕你快走,怕你偷書呢。”
“她怎麼不來親自趕我?”
“人家說你古怪又難纏,連書閣都不肯待了,回去吃飯了。”
“古怪又難纏?”少年重複着這兩個不算好的詞,忍不住輕笑出聲,連帶着牛叔也笑着搖頭。
多年後方湛想起二人初見時韓穗給他的評價,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不管是那時的先生、書院其他人,還是後來入朝後的同僚及對手,在他們眼裡,自己不就是令人頭疼的古怪難纏之人麼?
對韓穗而言,那少年并未引起她多一點的注意力。第二日就是她上課的日子了,按照約定這天下午她不必去書閣做事,留在住處專心寫淮山先生留給她的功課即可。
上完課的翌日,她與往常一樣,一早背起小挎包,踏着山間清晨的露水,來到藏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