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穗的父親在泰州做官時,即主管司獄之事。
她随父生活那幾年,常聽說官衙如何靠勘驗推尋斷案,彼時隻覺有趣。不想今日真的親曆查案,卻是謎團一個接一個地冒出,叫人毫無頭緒、束手無策。
至于方湛适才提出的問題,她更是覺得無處可想,不禁蹙眉碎念道:“石窟畫匠慣用的顔料,卻出現在一副舊朝文人畫上,而此畫又是副赝品,上頭還有個嶄新印章,這幾處怎麼看都風馬牛不相及,甚至感覺與尋找兇手的最初目的越來越遠了呢?”
方湛斂袖,将手中杯盞歸位:“看似遠,實則已離真相咫尺之間矣。”
“怎麼講?”
“隻要解開印章、‘黃不老’兩個謎題,此案就能徹底告破。”
“廢話。”韓穗用口型罵道。
方湛假裝沒看見,卻忍不住莞爾:“韓小姐單從一副畫上就能看出多條重要線索,看來本官是找對求助之人了。所謂‘術業有專攻’,印章與顔料都屬書畫之事,接下來的查案,恐怕依然離不開韓小姐相助。”
韓穗聞言并不急于表明态度,面上不動聲色,心思卻已幾番回轉。
隻方才這一會兒工夫,她已意識到,此案勘查鍊條中斷多處,新發現的線索又無異于大海撈針,劉百盛之死多半要成懸案,她可不能真把品蘭的自由身關系到這破案子上。
可畢竟眼前人是父親的上司,斷然拒絕豈非拂了他的面子?
兩相權衡,她最終接招:“接下來的事也不難,要想查證印章,我可推薦一人,鵲英大街上的莫雲齋老闆許春年。許老闆的書畫生意貫通南北,見多識廣,且有收集印章的癖好,說不定對那‘溯樸’印有所知曉。”
“至于沾在畫上的‘黃不老’,隻能用最笨的法子了。雲州西山遍布石窟寺,寺中多彩塑與壁畫,那邊有個白洞村,村中聚集彩繪工匠和顔料鋪子,方大人不妨派人去查查看。”
韓穗提出以上建議,是本着極不負責态度的。
她随口扯出兩條聽上去像那麼回事兒的思路,隻想将後續查案之事推給官差,自己再找個借口溜之大吉。
是以當方湛對她的提議拍案稱贊時,她一時懵怔。
“韓小姐果然聰慧,須臾之間就能找到解難之法。隻是本官初來雲州,多有不熟之處,還要麻煩韓姑娘為我等引路。”
不等韓穗回過神,方湛早已喚來車外玄英衛,吩咐道:“即刻啟程,去莫雲齋。再去跟韓家随從說一聲,本官借他們姑娘一用,申時之前自會把人全須全尾送回韓宅。”
兵衛領命離去,隻下一刻,車外揚鞭聲起,車身便在馬蹄聲中不由分說地疾疾駛動。
韓穗張了張嘴,眼看站在路邊束手無策的先秀與通山從窗外一閃而過,終是認命地合上了嘴——
看來這“賊車”不是她想下就能下的!
車行一路,二人無話。
抵達莫雲齋後,韓穗搶先下車,挑簾入内時,老闆許春年正在櫃後翹着二郎腿吃茶看賬。
許春年乃雲州人士,但與當地人典型的寬額闊颔長相剛好相反,面窄人瘦,鼻高眼凹,頭戴六合統一帽,身着螺青直身,待人接物慣是雙眼眯笑、滴水不漏。
聽聞門口響動,他從玳瑁眼鏡上方看出去,待識清進來的兩人,先是一愣,随即撂下手頭賬本,堆笑起身,小碎步從櫃後繞出,上前躬身下拜。
雙方寒暄幾句,方湛即說明來意。許春年聞言忙将二人引至樓上雅間,又喚夥計上茶果招待。
一落座,韓穗就将手卷鋪展于桌上。許春年戴了眼鏡湊将上去,看向韓穗纖指所指之處。端詳了好一會兒,他抱歉道:“恕在下眼拙,我對此印着實沒甚印象啊。”
“别急着論斷,”韓穗提醒道,“聽聞許老闆有一本印譜,搜集了江南江北各大名家鋪号、文人雅士的钤印花押,會不會您的印譜恰好有收錄過此印,隻是隔了太久忘了呢?”
許春年恍然回悟:“對對,韓姑娘提醒得是,還請二位在此稍候,我這就去取印譜來。”
許老闆走後,韓穗皮笑肉不笑道:“今日倒是托方大人的福,總算有機會看到許老闆的钤印收藏了。那老頭對自己的印譜寶貝得很,從不輕易示人。”
方湛隻管飲茶,淺笑不語。
一盞茶功夫,許春年去而複返,雙手中多了一個方正漆匣。
“都在這裡了,請大人與小姐過目。”他擱下方匣,小心翼翼地從中挪出一摞經折裝冊頁。
方湛取最上層一本,隻見封面題簽上書有“閑章印譜”四字,打開後每頁各收錄一列形狀不一的印章,旁邊則配有蠅頭小楷簡注,包括印章字迹、含義及出處。
看到如此精緻收藏,韓穗由衷感歎:“不愧是十五歲起就走南闖北做字畫生意的許老闆啊,這哪裡還是什麼印譜,分明就是您見多識廣、博聞強識的縮影!”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許春年聽後心下大悅,愈加謙遜:“若能為二位貴人效力分憂,也算小老兒沒白費功夫。”
客套話說得差不多,三人便開始分工尋章。
很快,方湛率先在一本冊頁中找到了那枚“溯樸”桃形印,隻見旁側的小字寫着“成乾九年秋,上京溯樸畫齋鴻發之喜”,再無他注。
可憐的許老闆在二人的殷切注視下,想破了腦袋也沒想起,七年前他去上京到底是在何種情形中蓋下的此章。
眼看他就要把自己的後腦勺撓秃了,方湛開口道:“無妨,能确定這是一家上京的畫鋪足矣,某還有一事需向許老闆請教。”
許春年躬身:“大人盡管問,小人定知無不言。”
于是方湛便問起店中是否有售賣“黃不老”這種顔料。
“回大人,其實‘黃不老’非顔料本名,而是一種植物,取其根部晾幹研磨成粉,粉呈黃褐色,遇水轉為紫紅,簡單處理後可制成顔料,取名‘魏紅’。不過,魏紅制法粗糙,在絹紙上顯色不佳,慣用于壁畫彩繪,是故尋常店鋪不會出售此顔料,大人若想買,可去西山白洞村的馬記字号,那裡多石窟寺廟,馬家祖輩都以制作壁畫彩塑的顔料為生。”
許春年這一番話倒與韓穗的那套說法頗為一緻。方湛點頭,又問:“據說‘黃不老’有毒,可是真的?”
“正是,‘黃不老’的生粉有劇毒,誤食者會在一個時辰内呼吸麻痹而亡,面容绀紫,不過大人不必擔心,其粉經熬煮後制成顔料,毒性大減,尋常用來作畫無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