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湛坐定于韓穗對面,一雙如曜朗目毫不避諱地看向那張因驚訝而微微出神的女子面容,一顆等閑不會動搖的心,突然陷入糾結之中。
他似乎應該開口,及時叫停這次的西山遊窟之行,更确切地說,是西山冒險之行——遊窟隻是幌子,實則是他拿出城的自己做誘餌,以引出藏匿于西山附近的張金龍。
昨日他已将消息放出,猜測府衙“内鬼或許會設法将其行蹤傳出城外。被打草驚到的蛇暗藏進陰溝下,在趕盡殺絕的恐駭中,焉知其不會冒險跳出反撲,龇出毒牙一口咬死那打蛇之人。
他早已習慣了執子,深知謀局之重在于時機,殺伐果斷的背後往往是取舍,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韓穗再一次意外出現在他面前的棋盤之中。
于是他生出了弱者才有的舉棋不定。
初到雲州的那個雪夜,他為了撕開在陌生地界的查案局面,已冒險拿她做局一次,後雖盡力守護,但她終究還是因此涉險受傷。若在他冰冷的理智之外還尚存些沖動,那麼今日他便不該再一次任由她陷入未知的風險中。
清晨的喜鵲在四方胡同口的大樹上喳喳亂叫,叫聲清晰傳入車内,忽然驚起韓穗心中的機警,隻覺對面那男人盯看她的時間未免有些太久了吧!
這人放着豪華舒适的馬車不坐,跑來硬擠韓家的簡樸小車,怕不是又在搞什麼幺蛾子。她方想開口探探,對面青年卻蓦地收回視線,垂目片刻,對車外沉聲道:“勞駕了,啟程。”
車行以後,方湛再次陷入沉默,眉宇間凝蹙起令人避退的冷肅,然而韓穗卻再也憋不住了,雙臂一抱,泠冷開口問道:“方大人好雅興,大冬天的居然想到去西郊遊玩,不知劉百盛的命案查得如何了,兇手抓到沒,被扣押在府衙的無辜者的嫌疑洗脫沒?”
此問一出,方湛一臉的凝重霎時消散,他亦緩緩抱臂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瞧着韓穗:“我還沒問你呢,來雲州這麼久,我倒是不知韓姑娘對西山石窟熟悉到都可以當向導了?”
他微微向前傾身,不緊不慢道:“聽說雲州西山地勢複雜,韓姑娘光靠在書房内看一本《雲石遊志》可不夠,畢竟我還清楚記得,你在紫金山時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韓穗回視,隻見那張清俊面容又恢複了重逢後他面對她時慣有的神情——那是一種好整以暇的作對、若有似無的尋釁。
不過此話卻讓她想起一段足夠讓她半夜撓牆的回憶。四年前在書院時,她與方湛一同踏青紫金山,彼時暗戀身側如玉少年的她,為了得到特别的照顧,一度裝作不辨方向的傻白甜。
過去之事固然令人羞恥,但眼下的回擊更不能失力度,她不慌不忙道:“人總是會長進的,托方大人的福,如今的我不僅能分得清方向,還能識别人心,尤其是那種拿着虛假身份騙人真心的僞君子。”
她罵的正是方湛當年隐瞞親王之侄身份、虛編悲慘身世一事。可方湛卻對其中的諷刺之意置若罔聞,隻若有所感道:“騙取真心?隻可惜這真心最後變成了背信棄諾的狠心。”
韓穗兀地身姿一凝,似被人一刀捅進了心虛之處,唇槍舌戰的功力盡然喪失。
方湛看穿她的不自然,松垮垮往身後一倚,嘴邊浮笑道:“不過你說的那個僞君子,碰巧我也認識,但你錯怪他了,他可不是什麼僞君子,乃是真小人。”
這番毫不留情又不失準确的自我貶低,倒是給了韓穗一個台階,她甚至因這話忍不住冷笑出了聲,随即這冷笑又演變為兩人心照不宣的對笑,頓時車内那股莫名的劍拔弩張之勢也四散開來。
笑過後,韓穗想起此行的正事,她從挎包中取出一張羊皮紙遞給方湛:“此前我常入西山找石窟拓描壁畫,一開始是找附近山民當向導引路,次數多了,路線也就都認得了,後為方便進山,便将雲州西山地形繪記下來制成此圖。方大人放心好了,本姑娘不至于帶着你們在山中迷失方向。”
方湛接過圖紙,隻見圖中不光山形描繪細緻,一嶺一峰皆有名稱,就連周圍的村落位置分布也标了指示。隻是上頭幾處繪有一個個小方塊,他甚為不解,便問是何意。
“小方塊代表石窟所在的位置,”韓穗解釋道,“我每到一處石窟便将其位置标在圖上。”
方湛看着圖中密密麻麻的方塊,不禁有些訝異佩服:“也就是說,這些石窟你全部都去過?”
“也不全是,有的石窟畢竟曆經百年,年久失修,恐有坍塌風險,我便不敢進去。”
她突然想起什麼,湊将上前,指着圖上一處标記為“榆水坡”的地方道:“還有這裡,在榆水坡東側的山坳地帶有一處石窟群,但我師……但我從未去過。”
方湛并未對她的“口誤”有所懷疑,隻因其注意力全在榆水坡西側的“銀礦”二字上。“此處就是西山銀礦?”他指問道。
“對,榆水坡石窟群與銀礦一嶺之隔,因而也被礦區駐軍圈入了礦采禁區,附近設有禁障,尋常人不得涉足,我便沒機會進入此地。”
再後來,礦難發生,死了好些人,銀礦關閉後駐軍撤離,但那附近卻被百姓傳說冤魂鬧鬼,韓穗自然也不敢靠近。
這一原因她卻閉口未提,怕方湛聽了定會取笑自己,說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
“探尋這麼多的石窟,定然很辛苦吧,”方湛用手指拂過那一個個小方塊,忽然擡眼問道,“倒讓我好奇,韓姑娘如此不辭勞苦地走遍西山石窟,究竟為了什麼?”
韓穗面不改色道:“我在上京有個堂姐,待我極好,她笃信佛法,又癡迷釋道畫,可惜她身體不好出不了遠門,我便想着進山拓下石窟壁畫,日後回京好帶給她慢慢賞看。”
方湛眼神似有狐疑,但也未再深究,低頭繼續去看手中地圖。他用手指劃過銀礦的位置,一路往南,落到一處繪在山腳下的樓閣上。那樓閣旁側标有“靈岩寺”三字,而從靈岩寺再往南,便是一個名叫“白洞村”的村落。
韓穗見他手指所停之處,便道:“這裡正是白洞村的位置,之前你我找莫雲齋許老闆詢間‘黃不老’毒性時,他說過,雲州境内要想買到‘黃不老’生粉,大概隻有位于白洞村的馬記顔料坊。”
“所以,這就是我們今日出城的第一站。”韓穗說完,便感受到來自身側人意外的目光,她淡淡一笑,問道:“方大人不也是這麼想的麼?”
“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方湛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
“别以為我對大人您的一舉一動就是兩眼一抹黑,我可知道,大人這兩日雖大張旗鼓地滿城抓兇手,看似已破案,實則對兇手殺人手法疑點重重,這其一便是,用于毒害劉百盛的‘黃不老’生粉,究竟從何而來?”
“不錯,這‘其一’被你說中了,那‘其二’呢?”方湛不以為意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