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聖上成乾帝可以說是大胤自立朝以來最務實的一位帝王了。他與先帝風格迥然不同,不喜文人雅興,一心撲在錢糧軍事上,且對臣子奏事要求極高,所問必深入細節、巨細靡遺。
方湛口中的“數字”,想來就是指田青從銀礦中偷走的具體鑄銀數量,以及在雲州、定州和上京三地的生意規模了。
然而方湛的想法較她更深一層,他問冼牧川:“假如有賊人從你家庫房偷走大批錢财,又把錢财拿去經商牟利,成了連你都眼紅的巨富,難道你不會迫切地想知道對方到底偷走了多少錢?”
冼牧川一旦設身處地,立刻心痛道:“那當然想了,不僅要知道,還得讓他還給我,最好盈利的那些錢也賠給我。”
說到這兒,他豁然明朗:“我懂了,咱們接下來需要把田青的那些田産鋪子梳列成清單,等回京面聖,田青一旦定罪,你我直接将清單呈上,聖上便可名正言順沒入内庫了!”
他笑着搭上方湛後背:“為官之道,還得是你啊明淵兄,如此一來,龍顔大悅,定會給咱們記一大功!”
方湛略一抿唇,擡手将冼牧川的胳膊撥下去,不接茬但也算默認了。他走近屏布,提筆在張金龍的名下寫了“镖書”二字:“在此之前,還須先将田青偷銀洗銀的證據鍊條補全。其一,我們目前手中有萬順镖局與劉家簽訂的镖書,相當于已掌握經張金龍之手運往定州上京的錢财數量。”
“其二,”冼牧川從方湛手中拿走朱砂筆,在劉百盛名字旁邊寫下“賬本”二字,“方才已得到劉家總賬,很快能盤查清楚劉百盛名下到底有多少鋪産。”
“诶——”他收筆後突然腦回路又躍了出去,猛然回身看向正凝神望着屏布的韓穗,“我突然發現,張金龍藏在榆水坡的镖書、劉百盛藏在古寶閣的總賬,都是韓姑娘發現的呀!”
“哇哇,你可真是神了,兇犯能引到墓裡抓,關鍵的人證物證到處撿,你這個體質,若叫大理寺的人知道了,肯定得搶破腦袋招你入麾!”
面對此一番言過其實的吹捧,韓穗隻能尴尬一笑置之。
冼牧川還在細數他的大理寺人脈,方湛已回身坐至太師椅内,從案幾上端起茶盞慢慢啜飲。
茶盞落,他開口将跑偏的話題扳正:“眼下隻缺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環——劉百盛究竟從張金龍手中接收了多少贓銀。”
話落,韓穗心下猛然一抽,立時聯想到那六張夾藏在《候月圖》中的訖條。
那些訖條本應正是劉百盛與張金龍交接贓銀的憑證,可收銀方卻被人居心叵測地更換為郭大牛的字據。
她不由扭頭去看擱在方桌上的那兩隻賬冊箱,其中那套假賬通過條條數目,硬是把古寶閣與利昌賭坊綁定在了一起。
她此刻有十萬分笃定,這就是連環套,正是劉百盛為混淆視聽故意設下的障眼法。
坐立不安中,又聽方湛道:“田青愛财如命,且疑心很重。據張金龍交代,他将贓銀交給劉百盛時,雙方收簽訖條,一式兩份,以便事後田青核帳。”
“隻是他的那份已經交給田青,此前冒險返回雲州,目的正是向劉索要另一份訖條和賬冊。可是劉百盛生怕被過河拆橋,推三阻四,拒不交出,他便懷疑劉起二心,索性做局殺了他滅口。”
冼牧川将筆杆抵在下巴上,思索道:“如此說來,隻要找到劉百盛手中的那份訖條,就能大功告成了。”
方湛緩緩搖頭,無奈道:“玄英衛和捕快們都已四處尋遍了,并未找見。”
二人随即陷入各自的沉思中,屋内一時靜默,誰都未曾留意到,韓穗垂目己久,隻為掩飾内心中的虛慌。
她并非不識大體之人。眼前此種情形,她似乎應該立即坦白訖條之事,并解釋清楚劉百盛死前如何計劃将訖條夾在畫中送往上京,又如何為了避免把柄落于對方手中,将自己的簽押換成了郭大牛。
可她亦能全然預見,一旦此事見光,方湛必将追究到底。而她卻無法保證,郭大牛當真隻是無辜的替罪羊。萬一他并非無辜,那郭家父女作為其親人定然難逃嚴審,甚至被牽連戴罪也不無可能。
左右踟躇,兩相權衡。她最終安慰自己,人各有志,身不由己,方湛這麼聰明,定能找到其他法子證明劉百盛經商的錢财乃贓銀,而她隻需在回京前确保住郭家父女的安然。
“嗐,”另一邊,冼牧川已迅速恢複樂觀,“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呢就先把賬冊查明白,你呢帶着玄英衛接着搜找訖條——哎,我倒有個好主意,帶玄英衛不如直接帶上韓姑娘,她這個随處撿證據的體質,比十個玄英衛都管用!”
還真讓他說着了。
韓穗抽了抽嘴角,心虛道:“禦史大人辦案,我并無官身,怎好跟着叨擾?”
不料冼牧川對此事認真了:“你跟着明淵兄可不是叨擾,是助力!”
韓穗心道:什麼助力,那叫自投羅網!恐怕自己随他尋找訖條不出半日就得被他察覺異常、露出馬腳。
她支支吾吾地又搬出新理由:“可我畢竟是個女子,出入跟随大人不合禮制,隻怕會影響大人聲譽……”
冼牧川還想說什麼,卻被方湛冷冷打斷:“韓姑娘既不願,何必強人所難。”
韓穗循聲看去,見他垂着眼簾,似乎心緒不佳,但也看不出更多的情緒。
“我不怕被影響聲譽,”冼牧川手中轉着朱砂筆,往山形筆擱上潇灑一放,回首對韓穗笑道,“接下來查賬,你可得多來給我送送運氣。”
韓穗假笑:“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