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抿唇含笑,兩人同行。
家靠後坡,隻是坡陡難行,但青天白日看得清楚,也不曾落雨降雪,便不用舍近求遠,再從稻田處走。
賀清來攀着後坡樹先上,狐狸緊随其後。
山林中沉沉暗色,一時發冷,滿地都是碎柴禾,十分幹燥,正适宜存放過冬。
忙忙碌碌,等到了午後,賀清來便又将方桌擺在院子裡;方桌比吃飯的桌子高上幾寸,狐狸寫字時還能伏案幾許。
今日學的,是“闆橋路上,青霜鎖道馬行蹤”一句。
除卻“闆橋路上”,後面的都同狐狸沒甚幹系,她隻是偶然想知木闆橋如何書寫,賀清來便找出這麼一句來練。
狐狸捏着筆杆子,照着上方那一行字學了又學,認了又認,這才鄭重下筆。
草紙上一一劃過墨色,比之初學那幾日,均勻許多。
誰知剛寫一半,又聽門外木闆橋作響,引得狐狸和賀清來一同看去,又是杜爺爺來了。
狐狸有點詫異,不論是誰,芮娘還是苗苓,小桃或是梁延,都不曾一日兩登門,這次看老人兩手空空,不是來送東西的。
賀清來已經站起,杜爺爺走入院子,這才看二人都在練字,便笑着誇一句:“衣衣的字好了許多。”
誇完一句,杜村長便朝狐狸道:“我來是有件事問衣衣,下個月要收賦稅,按道理來說,凡有戶籍在此地的都需繳納。”
老人話一頓,狐狸站起身來,還沒怎麼明白:“村長的意思是?”
“衣衣已經在村裡住下半年,可還走?”
走?走去哪裡?狐狸莫名,她瞧一眼賀清來,少年似乎明白村長的意思,并沒插嘴。
狐狸下山之初,可隻認得賀清來,更何況,她還指望着賀清來的香火呢,就這麼點香火,她還沒塑像成仙,但凡走到村口都享用不上,狐狸還能到哪裡去?
于是狐狸搖搖頭:“不走。”
杜村長松了口氣,又問:“衣衣從前,在别處可有戶籍?”
“沒有。”管它戶籍是什麼玩意兒,想來是人間的東西,她一隻山狐狸,上哪裡有?
“既然如此就好辦了,”杜村長捋捋胡須,“我給衣衣辦個新戶籍,到時候除卻賦稅,還得繳納三十文,從今往後,你就是本地人氏。”
狐狸還是乖乖點頭。
“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月再來拿錢。”杜村長擺擺手,謝絕了賀清來送他出去的步伐。
見老人身影消失,狐狸才問:“賀清來,什麼是戶籍?”
“就是一個人的證明,以後不論你去了哪裡,都能知道你是從何處來的。”賀清來解釋。
狐狸微微瞪圓了眼睛,原來如此,這樣說來,她有一個戶籍豈不是算成因果,可以更踏實當然地在人間待着了?
兩人相對坐下,墨汁用的差不多了,狐狸沒再蘸取,賀清來往裡添上清水,繼續研磨還剩半根的墨條。
狐狸撐着腦袋,問:“賀清來,戶籍都寫什麼?”
“寫你生于哪一年,姓甚名誰,何方人士,你的戶籍上會蓋上沐川平河的官印。”
狐狸歪歪腦袋,少年正研墨,一派認真,“賀清來,那你也是沐川平河人嗎?”
誰知少年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是,我八年前才到小河村,戶籍上是常州安定縣。”
這地方說出來狐狸也不知道在哪裡,可狐狸看賀清來面色甯靜,卻忍不住出聲:“那在哪裡?遠不遠?”
“遠,離這裡很遠。”賀清來微微颔首,依舊垂着眼眸,研墨的聲音卻淺淺加重了。
“那你為什麼來小河村?”
“我是逃過來的。安定縣那一年水災又逢瘟疫,我一路南下,到了這裡,被杜爺爺撿回來。”賀清來輕聲說,“前幾年世道不太平,很多人流亡各地,如衣衣你這樣沒有戶籍、不知來處的人很多。”
狐狸心裡一震。她沒有戶籍的緣由隻有自己知道,小河村還沒有的時候她就在此處,如今人間又證明她是個本地狐狸。
為了穩妥起見,狐狸不應該再問。
可是賀清來垂着眼睫,太陽斜照,打落的陰影半邊在他身上,他是長高了不少,可是照舊肩背單薄,不如趙平安那樣模樣結實。
狐狸想起來站在父親身後的趙平安,又想起院子裡這棵瘦杆杆的石榴樹。
“賀清來,常州和這裡一樣嗎?”狐狸決定說點話,發出一點聲音,讓這個院子别這麼安靜。
誰知少年又朝她露出了那個輕輕的笑容,清淩淩的,有點熨帖的意味,仿佛他明白狐狸為什麼繼續說下去:“不大一樣,風土人情總有差别。”
“衣衣,墨好了。”院中小風起,吹得桌上草紙嘩楞楞作響,狐狸的發帶飄了飄,那根繡着花的粉白發帶輕嗒一聲,落在少年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