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見她面色不善,不由得百般寬慰,允諾道:“我會讓大郎照拂青棠。”
青棠來得極早,他對沈國公懼怕到了極點。他很驚訝,明明以前自己是不知道怕的。從前,他隻把自己當作刀,當作劍,當作殺人的工具,工具是不會怕的。
他也是來到這塵世間了,人間煙火灼人,他無所适從。
他本以為自己會作為隐年的兵器,直到折戟沉沙的那一天。默默死去,也不失為一種歸宿。
做人的這幾天,他竟覺得更苦。可做過了人,再回去做兵器,也不成了。
隐年已經抛棄了他,就在他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玉宵又牢牢攥住了他。
他發了會呆,手背便挨了下藤條,登時高高腫起。他手傷未愈,乍然挨打,更是摧心裂膽的疼。他忍不住要叫一聲,又想起老爺的囑咐,要他做個啞巴。他忙忍住了,低下頭繼續洗衣服,雖是秋日,井水卻涼,手一伸進去,像有一千根針紮進骨髓。幾盆衣服洗下去,他的手已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手凍麻了,搓揉衣物的動作卻不敢停。
耳邊是監工的數落聲:“你一個犯了大錯的奴才,怎生的這般細皮嫩肉的嬌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洗一會衣服就抖個不停,手上沒半點力氣。我說,你今年多大了,看着這麼弱不禁風的……”
青棠不敢說話,生怕露了餡。
監工見他不答,以為他倨傲不服管,嘴上更是不饒人,什麼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都罵出來了,他隻當沒聽見。
“你是個有娘生沒爹養的狗崽種,爺跟你說話呢,你是聾了還是啞了,再不聽話,把你閹了送進暗巷的窯子裡去,讓你去做……”
下面的話太難聽,他倒真希望自己聾了。那人越罵越起勁,他越是不搭理,監工就越是惱怒,邊罵邊抽他後背。後背的細碎傷痕還沒好,被他一頓亂抽,竟又滲出血來。
他忍無可忍,回身抓住了藤條,奈何手指無力,藤條輕而易舉被抽了回來。
“好你個賤奴才,竟敢還手!”監工惱羞成怒,藤條雨點般落下來,直沖頭臉而去。
他忙用雙手護住臉,心裡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其實臉才是最不需要護的。
地牢裡的一幕曆曆在目——
“等等,不要傷了他的臉。”她這麼說。
可是此時想起她,到底是一種慰藉,還是一種殘忍。
他趴在地上求饒,卻也不敢發出聲音。手上傳來劇痛,痛到他眼前發黑,幾近暈厥。
原來是監工踩住了他的手。
“鬧什麼!”正當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沈淙的一聲怒喝救了他。
他氣喘籲籲地伏下去,把頭埋進塵土裡,淚水和汗水打濕了臉龐,他極力掩飾自己的難堪。
雙手不可抑制地顫抖,他懷疑手指又斷了。
沈淙逡巡一周,正是來找他的。粗粝的大手擡起他的下颏尖兒,被他的慘狀唬得倒吸一口涼氣,道:“不出半日,就被作踐成這副樣子,以後的日子你可怎麼捱喲!”
又覺自己多嘴,忙住了口,吩咐左右道:“給他擦幹淨。”
監工随手扯了塊抹布往他臉上胡亂抹了一通,又顯出那素白如霜雪的臉蛋來。
沈淙兀自點點頭,說:“跟我走一趟吧。”見他木木的不動,兩邊的小厮忙拉了他跟去。七拐八拐,到得一間黑黢黢的小房子前才停住,門虛掩着,幾個人押着他進去。
他被推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地上,他便半跪半坐起不來身了。一張輕飄飄的紙契落在他面前,是一張奴籍書。
上面的字一個個如遊移的螞蟻,他一字一句讀着。腦子早已木了,其實看到“奴籍書”三個字時,他的頭就疼得嗡嗡作響了。
沈淙見他識字,頗覺新奇,也由得他讀。半晌才說:“聽說三小姐對你甚為寵愛,特賜名青棠,可是真的?”
他緩緩點頭。
“那就簽字畫押吧,既然你會寫字的話。”沈淙刻意頓了頓,似乎在欣賞他狼狽的樣子。
他已顧不上禁令,扶着桌腳勉強站起來,嗫嚅道:“不,不,我不是……”
“你不是什麼?”沈淙霎時兇相畢露,擡手幾個清脆響亮的耳光又把他扇倒在地。
他額角往案幾上一磕,擦出一道血痕,幸而沒碰到尖銳處,性命無虞。
沈淙撇了撇嘴,眼中盡是鄙夷嫌棄,他惡狠狠地說:“又忘記了不是?老爺讓你當啞巴的,你自己說,屢屢犯禁,該當何罪?”
青棠隻是怔怔的不出聲,額角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手背上,他哭也不是,怒也不是。
沈淙見他如此,怕出了人命,畢竟顧忌着三小姐,他也不能把人弄死了。
“罷了。”他假慈悲道,“給他包紮包紮。”
左右答了聲喏,潦草抓了他的手,抹了抹印泥,再往契書上一按。青棠眼前一片血紅,血流下來糊住了眼,他想,看不見也好。
那些人把他帶進暗室,讓他趴在刑床上,将他四肢按住,撩開衣服,往他嘴裡塞了團布,叫他“忍着點”。
沈淙親自把烙鐵燒紅了,陰森森地笑道:“這是奴印,你忍一忍,一下就過去了。”
說着在他後腰尋了一處按下去,刺啦一聲,有皮肉灼燒的焦味傳來,他竟也不覺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