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爾開出藥方後,便有侍者上前接過煮藥的活,想來是陸歧真的吩咐,千秋爾便也沒強求,隻與侍者說了些注意項,就坐到院中的石桌前。
“怎麼樣?”段淩霄走來,站在桌邊問。
方才靈力查體消耗甚大,千秋爾揉揉眼角,有些憔悴地抿了口茶:“現已無大礙。”
“是何怪症?”
“...他的病情不能與旁人說。”
“旁人?”
習習夜風中,千秋爾垂眼沉默,她知曉段淩霄在看自己,少頃,仰頭看向他:“阿段,出自病人意願,藥師要對此保密的。”
段淩霄靜靜看她片刻,轉身。
少年足尖輕點,在月色下踏過飛檐離去。
千秋爾按了按太陽穴,盯着杯盞中的茶水,看水面随風泛起微小漣漪,思索陸歧真的病情。
天地間,但凡有過惡行之人,皆會在體内生出一種陰息,名作穢氣。
污穢的穢。
穢氣嚴重影響修為進境。有穢氣者,絕不可飛升。因此九州大陸提倡正心善念,驅邪衛道,笃定唯有根正,才可成仙。
而怪異的一點是。
穢氣不會造成自身身體痛苦,但若是他人的穢氣進入自己體内,但凡一小點,都會激起強烈的排異痛苦。
千秋爾為陸歧真診治時,就察覺到他體内近乎毀滅的排異反應,而且...他的修為在這反應中來回跌宕,時而四品,又直墜八品,體内靈息攪滾又逆流,幾度甚至跌至凡人境界。
——常人靈息稍有不穩已然折磨,遑論他這等靈息大跌大落,還要背負排異之苦。
該是何種疼痛,千秋爾不敢想象。
“姑娘,公子服藥醒了,說要見您。”思緒混亂之際,一名侍女走上前道。
千秋爾點點頭,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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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歧真坐在床邊,柔順的黑發垂過肩頭,發尾松松系了根綢帶,披着件雪青色長衫。
千秋爾進來時,他正握拳抵唇,虛弱輕咳。
瞧見她,他彎了彎眼角,耳邊碎發輕晃到頰側,病白的臉浮現些許笑意,憔悴而溫柔。
“小千姑娘,此番多謝。”
千秋爾走過梨木桌邊,直接提起一把椅子走來,坐到他對面:“不必。”
察覺她神情氣質不對,似乎欲言重要之事,陸歧真卻莫名有些畏懼,半垂眼望向地面,沒再說話。
千秋爾兩手握拳,在膝頭捶了幾下,深吸氣開口:“陸公子不必與我言謝,其實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之前,之前...”
陸歧真掀眼。
這雙桃花眼還是那般漂亮,形狀優美流暢,連眼皮内褶都那麼精細,好似由人一筆筆耐心雕刻出的動人韻緻。
桃花眼合該妩媚,而他的眼眸底色卻總是沉靜。
千秋爾盯着這雙眼,隻覺有半幅魂魄被吸入,按了按膝蓋回神,繼續道:“陸公子之前救過一隻盲眼耳聾的白貓...那隻貓,就是我。”
陸歧真目光凝滞,有一瞬極盡濃黑,旋即眼梢輕垂,淚痣在燭光中浮沉暖意。
屋内寂靜良久。
“咳、咳咳...”陸歧真側身輕咳,垂肩的斜馬尾晃動,如綢緞的黑發靓麗柔順,那根綢帶也輕輕掠動,似蝴蝶翩然。
千秋爾正欲起身察看,他已回過臉,桃花眼輕彎,蒼白的嘴唇噙着适宜笑容,柔聲确認:“是那睡在柳條筐的白貓?”
“嗯。”
千秋爾咬上食指尖,貓眼凝向他,怯怯點了個頭。
——怕他怪罪自己隐瞞,怕他嫌惡自己曾與他同榻。
他那件長衫松松披肩,襯着他随意紮起的烏發,頗有些名士風流之感,而他總是溫雅内斂的。
陸歧真擡手,修長指尖捏住外衫領口,遮住兩撇隐約露出的鎖骨,微笑:“那便好,比我預想的好。”
他稍歪頭,桃花眼目光靜幽,直直凝視千秋爾。
這在他是極少、極少的,陸歧真從不長久注視姑娘。
而此刻,他就看着她的面容,隔着時空,恍惚望見昔日花雨中,那隻傷殘的可憐貓。
白貓丢失後,他遍尋不見,連續數夜噩夢不斷,皆是親眼目睹白貓各種凄慘死狀——以他的人生經曆,他無法不去做這類夢。
最終,他用了往日面對苦楚的慣常方式:強行忘記。
如今,這白貓化作姑娘尋來,雖對他有諸多言行不妥之處,但,活着。
活着呢。
“甚好。”他嘴角微翹,看她的目光溫柔而祥甯,無意義低喃一句。
千秋爾觸及他這目光,鼻尖湧起濃重的酸澀,激得她急促抽動鼻翼數下,哽咽着道:“所以陸公子不必挂懷今日相救之事,若無公子那時施恩,小千恐怕熬不過去。”
陸歧真輕輕笑,很自知地否認了這個說法,聲音柔和堅定:“不會的。”
“小千姑娘自身生機勃勃,骨子裡自強不息,縱然無我,亦能跨過這坎。”
“某之所為,不過鴻毛。”
言罷,他不欲再談此事,指尖輕輕收攏,有些緊張地捏緊領口,轉而問道:“在下這病...可有法子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