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千秋爾三人離開無音寺,臨走前她留好給表妹的藥,又與之前叮囑陸歧真那樣,告知她務必每日虔誠進香。
“小千姑娘放心,我會的。”段臨仙站在檐下,向她溫柔一笑。
日光下,美人眉黛青山,雙瞳剪水,觀音痣一點紅。
人如其名啊,段臨仙。
千秋爾欣賞地看她好幾眼,走到廟門口發現陸歧真已等在此處,他微仰頭,凝視前方的菩提樹不知在想何事。
見她出來,他垂下眼,面色多了分欲言又止,一聲輕歎散在風中。
——他這趟,心中是懷着事的。
段淩霄與表妹細細囑咐了好一會兒,是最後才出來的,他一腳踏出門檻就見千秋爾蹲在紅牆下,拿了根樹枝撥螞蟻窩,而另一邊的陸歧真沉默站立。
這倆的氛圍也不是很好。
段淩霄按了按太陽穴,想到三人要結伴同行不禁有些頭大如鬥,聲音微啞道:“出發吧。”
言罷,千秋爾丢了樹枝起身,陸歧真也收回目光站好。
三人一同踏入迷霧。
林中霧氣濃重難以視物,天色又幽邃漆黑,給人一種黑壓壓的窒悶感,不時有飛鳥蹿過樹頭,引起撲啦啦一陣碎響,惹得警惕的感官跟着抽動。
隻有陸歧真見過地界石碑,便由他在前引路。千秋爾瞥一眼他清隽的身影,退後兩步,與段淩霄低聲交談。
“阿段,表妹是個怎樣的人呢?”千秋爾初見這名出塵女子,隻覺有何處古怪,卻講不出具體。
段淩霄聞言,眼前卻是段臨仙的掌心血洞,眼底閃過痛色:“表妹從小性情柔順,知書達理,我無法想象這幾日她在這吃人林中,是如何獨自熬過的,該受了多少折磨。”
千秋爾點頭:“是啊...”
聽背後兩人如此交談,陸歧真忍耐地沒開口,睫毛輕擡,卻見不遠處一場幻象——
石穴裡,女子拔出簪劍,手臂反複高擡落下,狠狠刺入男屍,她全程神情陰冷,側臉邊的半面牆濺滿血漬。
“啊,我記得石碑似乎是在這邊。”陸歧真語氣淡然,說着就掉轉腳步,與那幻象背向。
千段二人還在說話,自然地便随他移了步子。
陸歧真餘光後瞥,聽段淩霄這番話他似乎還沒見過段臨仙的幻象,而那段臨仙明知幻象可能出賣自己,還要如此演戲——真不知她心底究竟如何厭惡這位表哥。
陸歧真垂下眼,視線最後輕輕落向千秋爾,而與段淩霄說話的她竟也立刻若有所感擡眼看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交接,隻一息,又各自斂回。
段淩霄本來還在說表妹,察覺到兩人暧昧對視也收了聲。
——縱然他與千秋爾交談熱絡,然而隻要陸歧真一個遲疑的眼神過來,就能牽走這隻貓的注意啊。
一時,三人間寂靜異常。
濃郁夜色裡,楓葉堕下枝頭,飄蕩風中,最後不知落向誰的心,激起一片漣漪。
前方的陸歧真,倏然駐足。
千秋爾擡眸望去。
對面,數名白衣站在黑夜裡,手中長劍寒光鋒銳。
“來了。”段淩霄反手抽出背後長劍。
下一刻,便聽“咻——”一聲,五彩煙火飛向夜空,而才升到樹梢便被隻金鼎倒扣攔住。
千秋爾手指點過月色,指節回扣,金鼎俯沖而來,落下時化作一隻乖巧綴在她腕部的鈴铛。
堆疊的層層落葉猛然濺起,黑暗中,兩撥人沖向彼此。
陸歧真抽出玉箫,低眉緩緩吹送,清甯的箫聲入耳卻令聽者頭疼欲裂,白衣堂衆人正哀嚎時,又見凜冽劍光飛來,黑衣少年眉目冷厲,劍勢迅猛。
隻一眨眼,白衣堆中,血染紅梅。
千秋爾與段淩霄身上有陸歧真的一抹靈力附着,隻要不離他太遠,便不會被箫音攻擊。
眼看兩男輕易制伏這群弟子,千秋爾手握樹枝撥拉地面,眼睛始終注視這邊,好像在看戲,何況她不時還拍手叫好。
“布陣!”一名白衣弟子低吼。
千秋爾捏樹枝的手一頓,以為自己暴露了,卻見面前白衣人背靠背圍成圈,齊齊捏訣,低沉咒語聲中,無名風起,原先十餘敵人,陡然化作百名。
竟是成群分身。
這下,陸歧真與段淩霄再難以寡敵衆。兩人一個吹箫,一個揮劍,奈何敵人實力本就不弱,人數還成倍增添。
二人咬牙強撐,卻也節節敗退,這時黑夜裡一聲沉悶巨響轟然震蕩開。
隻見林中立着兩丈高的金鼎,鼎蓋上站着黃衣女子,她雙手叉腰,冷眼盯着白衣人,一踢腳,鼎蓋嘭地墜落。
“本來還沒養好...”千秋爾癟嘴,忽然又咧嘴笑起來,“但既然你們為虎作伥還要殺我,那就死有餘辜,将血肉獻給我吧!”
衆人聽不懂她的話,身體卻本能地起了層雞皮疙瘩,後心發涼。
千秋爾彎腰将手伸入鼎中,笑盈盈盯着白衣人:“去!”話落,一團黑液從她手中甩出。
黑液落地成浪,一波波起伏。衆人從未見過此物,不過怔然兩息,就見那黑浪掀起足有丈高,在空中停滞一瞬,便嘩然拍下。
白衣人反應已算迅疾,立刻四散而去,然而分身太多,總有不少在黑浪範圍。
“啊啊啊——!”慘叫連連,又戛然而止。
衆人再看過去,隻見一副副白骨滴血,有沖空中擡手,有側身躲避的,皆是凝住了死者生前的絕望姿态。
而那詭異的黑浪仍在漫過地面,它仿若有神智,甚至戀戀不舍攀附骨架,舔舐尚未流盡的鮮血。
夜風吹過,林間撲簌簌枝葉響動。
衆人嘴唇發顫,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金鼎上的人。
那女子盤腿坐在鼎口邊,托着腮,蹙眉好似有些苦惱,對上衆人的目光,她食指互相打轉,口吻頗有幾分可憐:“我這可不是邪術,但你們這些壞蛋看到了肯定會不分黑白出去就傳謠誣賴我,所以。”
“你們都别活咯。”
言罷,千秋爾手一揮,那慵懶如貓的黑液再度洶湧,浪花一拍數丈高,撲向剩餘白衣弟子。
“千秋爾。”段淩霄手執滴血長劍,走到金鼎邊仰頭看她,“你這是什麼。”
他微皺着眉,顯然也是覺得這術法邪獰陰森。
千秋爾不以為意,垂着眼梢懶洋洋答話:“你以為靈貓族藥術了得,是隻有救人的本領嗎?”
她甩甩手腕,十二鈴铛齊響,清脆鈴音疊起,映襯着不遠處的慘叫,“我們一樣會下毒。”
“但小千姑娘,你臉色似乎不太好。”陸歧真走來,眼眸溫靜看過她發白的嘴唇。
千秋爾與他對視一眼,便不自然地别過視線,摸了摸臉頰:“哦,嗯,嗯,是的。我如今修為還不足以支撐毒鼎太久。”
段淩霄瞥了眼僅存的十名弟子,道:“那你快收起來,其他交給我們。”
千秋爾掃視地面凄森的白骨,點點頭,甩腕搖晃鈴铛,誰知那毒浪飲血興奮,聽聞鈴聲仍舊不歸,千秋爾面色閃過冷意,加重鈴聲。
毒浪卻越殺越兇。
——果然,不能在尚未養好之時将它放出,這等兇性更需完全調教。
“哈哈哈,我期待看到狗咬主人!”有名被毒浪緊追不舍的白衣弟子喊道,話音落,已被浪水覆蓋,轉眼隻剩滴血骨架。
“那你想多了。”千秋爾見狀也沒慌,畢竟是她從小就鑽研的毒物,臨危應對慣了。隻見她站起身,咬破食指,朝地面輕盈落了一滴。
血珠才浸潤地面,毒浪猛然轉頭,身體瞬間縮小宛如嗅食的獵狗撲來,扒着地面深入土壤,貪婪吸食這滴血。
千秋爾取下一顆鈴铛,鈴铛化作金碗,兜頭便将這灘黑液扣入碗中,黑液在碗裡不安扭動卻如何也脫離不了,隻平白擠出怪異的漆黑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