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程知蘊上午照樣去祠堂守了兩個時辰的靈。
國公府已然将消息放了出去,朝野内外,與謝家有交集的世家紛紛派人前來吊唁,不過大多是瞧着謝三爺的面子。
程知蘊全程未同人交談,靜默立在祠堂邊上,一言不發。
她生得美,即便身着重孝未施粉黛,仍舊美得難以忽視。
前來吊唁的賓客不由得打量起她來。其中,有在雅集上見過程知蘊的,低聲對着旁人解釋了她的身份,衆人恍然。
陣陣低聲議論之後,人們唏噓着,紛紛向她投來同情的目光。
前世,衆人同情的目光對程知蘊來說如芒在背,重活一回,心境卻大不相同。她神情木然,充耳不聞那些議論聲,心裡卻暗暗盤算着下午的計劃。
午膳時辰過後,換了謝氏兄弟守靈。
程知蘊暫且不願與謝璟思有過多交集,打了個照面便匆匆離開了。
謝老夫人安排的四個侍女正在院裡等着,打頭的就是白芨。程知蘊特意點了她留在屋裡伺候,其他人都交給綠意安排。
用過膳後,她叫來貼身的二人交代一番,便自行去了東院。
東院耳房挂着鎖,程知蘊和看守說明來由,看守的小厮依言為她打開鎖,叮囑道:“少夫人小心她狗急跳牆出手傷人,有事喊奴才便是。”
“無礙。”
“也是,這賤婦求您繞他一命還來不及呢,哪兒敢自不量力。”
小厮原是跟在謝璟承身邊伺候的,他敏銳的察覺到少夫人此行的立威意味,點頭哈腰的讨好:“那奴才先去外頭,等您吩咐。”
程知蘊颔首,待小厮的身影消失在院牆後,她才推門而入。
狹小的耳房裡四壁冷清,南邊靠牆處擺着張四尺寬的木闆床,連被褥也無,床沿還放着一隻盛水的粗瓷碗,除此再無他物,不知這耳房是平日就閑置着,還是刻意搬空了來折磨人的。
月荷蜷縮在牆角,神情恍惚,聽到開門的動靜,她小心翼翼的擡起頭。
見來者是程知蘊,她趕緊翻身起來,膝行兩步湊近了,哀聲喚道:“夫人,月荷冤枉,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勾着世子胡來……”
她頭上的傷口尚未包紮,血迹凝固在臉上,左邊肩膀處的衣襟也落了斑斑點點的猩紅,好不狼狽,想也知道有多疼。可她被迸發的求生意志驅使着,不顧傷口,重重在木闆床上磕了個頭:“求夫人留月荷一條活路。”
程知蘊坦誠道:“我是奉老夫人命令來的,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是。”
月荷老實的應下,她原以為程知蘊會詢問前夜發生的事情,誰知她問的卻是。
“誰教世子爺開始用藥的?是你嗎?”
“什麼……”月荷聞言身心俱顫,她有些茫然的擡起頭,眼含熱淚看着不遠處的人。
“跟在世子身邊伺候的都是家生奴才,沒有這個膽子。月珍知曉你的遭遇,昨日已經自請出府剃發修行了,這般明哲保身的性子,自然做不出。外頭的人,聽曲吃酒還行,但誰真敢帶着未來的令國公走歪路?”
程知蘊神色平靜,一錘定音:“是你罷。”
楊氏約莫也沒想到,是自己房裡出去的人害了她兒子。
謝家人多半都以為,是謝璟承自己在外頭沾上了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即便她昨日同謝老夫人說了,恐怕對方也隻以為這是程知蘊為了在府中立威找的理由。
可程知蘊記得,前世謝璟思私下攔她抑郁強迫時,曾憤恨的提過——“别拿大房來壓我,你若不是謝璟承的人,我還不感興趣。同為謝家人,我樣樣比他優秀,憑什麼他謝璟承天生就擁有我拼命也得不到的東西?實不相瞞,我早就盼着他死了。我之前收買他外頭的人引他吸五石散,可惜那些人慫,怕得罪謝家招來殺身之禍,這才叫他多活了兩年。”
那次,幸好正趕上楊氏派人來尋她回話,程知蘊才從謝璟思手下逃脫。
不過他說的話,卻在程知蘊心底種下了疑問。
如果外頭的人不敢給謝璟承用那些亂七八糟的藥,那謝璟思是如何知曉這條路子的?
“夫人……”
月荷讷讷的喚了她一聲,正對上程知蘊笃定的眼神,她随即收回視線,歪坐在榻上。
片刻後,她緊緊盯着地上的一隻小蟲,眼神裡的哀戚被憤恨所取代。
“是我。”
程知蘊靜靜看着她,沒有說話。
“我也不想教他用藥啊,”月荷擡手理了理淩亂的發絲,面無表情,眼裡卻浮現了幾分冰冷的嘲諷,刀子似的鋒利:“可是他不行,沉迷酒色兩三年,身子早就虧空了,即便把我剝光了壓在身上,也立不起來。”
“他不行,就把我捆起來,用鞭子抽,用蠟油燙,好像我是害他不舉的元兇。”
她用力拽散了領口的衣裳,鎖骨之下,袒露大半的胸膛上是密密麻麻的淤青,左肩處一道斜着的燙痕,足有七八寸長,蜈蚣一般爬在女子凝脂般的皮膚上。
月荷眼神空洞,好似在講别人的事情,但言語間的悲憤半點也隐藏不去:“香茗居人人都道我比月珍受寵,沒人知道,那是因為我更能忍疼。我教他用藥,他高興,我也少受罪,有什麼不好?”
“我哪兒知道他這般不争氣?說死就死了,但我從沒想過攪亂你的新婚夜,我隻是想……我隻是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