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内人長歎一聲道:“談何容易。薛夫人的話你方才也聽見了。隻眼前這關,就不知能不能過去。”她深深注視面前的這些女孩子,柔聲道:“薛夫人說你們呆,今日,我便教你們‘身意’的第一課,‘含情睇視’。”
但這至關重要的一課,阿秋卻錯過了。
孫内人正在親身示範“漫立遠視”,目光由近及遠緩緩轉出,似愁非愁,似喜非喜。
像是煙籠寒水霧籠沙,蒼茫中帶着一絲幽怨與尋覓的情意。
目光亦是由凄迷而至明亮,越來越亮。
當亮相定格的那一瞬,所有舞伎都半張着嘴,看呆了。
阿秋也是如此。她蓦然發覺,這一亮相定神之際,孫内人原來竟然是極美的。
當薛紅碧出現的時候,孫内人幾乎是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因為對方妝容豔麗,明珠翠羽,孫内人和她比簡直就像是早衰,至少老了十歲以上。
現在她覺得,孫内人這些年,未嘗不是刻意韬光養晦,隐藏容色。
一則,是為了自保。二則,除了舞藝的傳承之外,世間已再無令她覺得需要綻放自己光彩的人了吧。
其實孫内人容顔隻算得上清秀,但是當她“含情睇視”那一瞬間,一種令人驚豔的東西,就那麼無形無相的生發了。
孫内人示範完畢,才要講解,就聽到廊後傳來一個禮貌而清脆的聲音:“打擾各位了,請問哪一位是石挽秋石姑娘?”
有人來舞部找人,這亦是舞部近十年從無之事。
這裡的舞伎都自幼生長于宮中,宮外即便還有親人,也早已沒有多餘心力過問她們。
衆人一齊回頭望去,卻見一位清麗端方的黃衫婢女,正落落大方地立在回廊正中,望着她們。
雖然隔得極遠,卻也能嗅到一線若有若無的清香,自她那邊傳來。像是木槿花的香韻。
她就這般站在那裡,就像回廊之中忽然綻開了一朵金黃的木槿一般,外面明明已是初秋,廊中卻有夏天的氣息撲面而來。
孫内人似是已對阿秋的任何事情均見怪不怪,向阿秋颔首道:“你去吧。”
阿秋心中想的卻是:果然還是顧逸靠譜。傳話的事托給顧逸後,公儀休這麼快就有回話了。
想想那一夜,她在顯陽宮頂打生打死,發蘭陵嘯,可都是不能讓公儀大人挪一下屁股的。
黃衫婢女在前引路,引着阿秋穿過重重長廊,又過曲徑。
阿秋閱人多矣,觀其舉止動靜,一望而知是大家之婢,而非宮中之人。
而且,還應該是大家之中,比較得主人寵愛的那種。
因為她的舉動和說話神情之中,還帶着幾分天真。
阿秋在宮裡這幾日,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真正的主子們未必人人都很苛刻冷酷,相反,多半蘊藉風流、談笑風生。但二層主子三層主子四層主子……主子的層級越多,帶出來的人就越半死不活。
這就是為什麼這黃衫婢不像宮裡的人。宮裡的層級太多了,出不了這般靈動之中又帶着幾分天真的婢女。
阿秋不由得好奇問道:“我能問問,你主人是哪一位嗎?”
公儀休自不可能親自來,那也太過招人眼目。她想得到的,便是他會找人給她傳話。于理,她不該查究對方身份,但她實在有些好奇。
那黃衫婢女側首回頭,微微一笑道:“你聞到我身上的味道了嗎?”那神情,既驕傲又自信,仿佛人人應該識得她身上的氣味。
阿秋愕然道:“這不就是木槿花的味道嗎?”
黃衫婢女不悅地停下腳步,以一種略帶鄙夷的天真神情道:“你知道木槿花有多少種嗎?你知道早上開放的木槿,和晚上将謝的木槿,這其中的氣味有何區别嗎?你知道我家公子園中所種的木槿,乃是與大食玫瑰嫁接之後,我們自家培育的珍稀品種嗎?”
這已然是阿秋今日第二次被人鄙視,且是被一個小小的婢女鄙視。她抹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再不敢回嘴,隻得在心裡默默道:“失敬失敬。”
而與此同時,她心中亦隐約猜出了這婢女的主人是何人。
能将一味木槿整出這麼多種名堂,又能将如此珍貴的木槿香随意地賜給一個婢女使用,放眼大衍境内,舍全國首富“萬香國主”公冶扶蘇,還有何人?
與此同時,一個清淡自若、溫文爾雅的聲音自對面花樹之後遙遙響起:“小婢無狀,讓姑娘見笑了。”
與這個聲音一起傳來的,還有若有若無的香氣。
雖極清淡,但極有辨識度,仿佛花樹之後,隐着一座瀑布與溪泉,令人心曠神怡,灑然忘憂,仿佛置身宮外的另一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