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心中霍然而明。
難怪那時金陵台上,面對公冶扶蘇的試探詢問,顧逸果斷回答他從來不用香。
但她自己是一直嗅得到他身上的香氣,有時濃一些,多數時候極淡。
皆因那并不是格外的熏香,而是服下的丹藥于身體血脈運行時散發的氣息。顧逸自己長期服用,習慣成自然,便嗅不到氣息特殊。
旁人也嗅不到,隻有如阿秋那般三番五次貼近他身體時,才能感知一二。
公冶扶蘇續道:“我是從這藥材猜出來的。這其間至少四到五味,會散發特定的香氣,當糅合成丹藥後,又會産生複合特異的氣息。我隻是根據自己合香的經驗,判斷其最終的氣味,會和姑娘所描述的相似。”
阿秋回憶起顧逸從前的異常,還有今夜的困倦,枕畔的白發,忽然道:“什麼樣的人,需要服用化神丹?”
室内靜滞了片刻,公冶扶蘇苦笑道:“這個,恕在下也不知了。畢竟這化神丹于我,亦于姑娘一般,從前也隻是當作神話般聽說。”
他又續道:“不過,想必吃了是不能成為地仙的,這點你我皆知。”
若化神丹吃了便可成仙,那給出這張丹方的顧逸,此刻早已該是仙人了。
阿秋的心中,蓦然響起中秋那夜,金陵台的地底密室之中,顧逸散着雪白長發,在她耳邊親口說過的話。
“我的這具身體本已衰朽,全靠丹藥的支撐才能保存至此。你的匕首是戰國古物,其上的千年古兵之氣,正好克制我的身體。所以傷損不能修複。”
顧逸沒有來曆,沒有出身。他的出身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謎團。所有人對于他的認識,是在嘉禾四年,提劍自深宮走出的一個夢魅般的人物。
仿佛他一直便在那裡。
直到執政十年,這個人物的實體感才漸漸清晰,具象,成為南朝人心目中具體可感的少師形象。
公冶扶蘇似是自言自語,道:“從來沒有人知道少師出身何地,貴庚多少。執政十年以來,他的樣子亦變化不大。”
他才說到這一句,帶匣的“镂月”已逼于他喉前,阿秋輕聲而堅決道:“希望公子把所有的猜疑都爛在肚子裡,不要對任何人說。”
公冶扶蘇并不反抗,從容苦笑道:“自然。公冶家曆世曆代都是這個命,替朝廷擔當一切不能見諸于衆的隐秘。牽機散如是,化神丹……亦會如是。”
阿秋聽得自己聲音平靜地道:“三日之後,我會來向公子收取煉成的丹藥。”
公冶扶蘇卻神情複雜地瞧着阿秋,道:“姑娘對少師如此忠心,可若到頭來,你發現自己效忠的,隻是一個影子,你會否後悔呢?”
阿秋抱劍于懷,淡然道:“所有的權力執掌者,都注定會是過眼煙雲,不論他是否是秦皇漢武。最終在人們心中留下的,不過是當時的作為,後世的傳說而已。白雲蒼狗,天地悠悠,又有誰不是這人世間的過客?”
阿秋天明時分便回了金陵台,卻未再進去顧逸卧室,隻是向烈長空交代道:“師父若醒,你可告知他,我已按照他的吩咐辦事了,三日後便會拿回結果。”
烈長空領命,問道:“姑娘這般匆匆回來,又要出去,卻是要去哪裡?”
阿秋道:“關内侯即将到京,我須去樂府排練那盤鼓之舞,并将師父所譜的曲子帶過去。”
烈長空不再勸阻,拱手道:“姑娘辛苦。”
阿秋轉身便下金陵台,往内宮樂府方向而去。
烈長空正望着她離去背影若有所思,忽聽得身後門開。
顧逸伫立門内,已是金羽烏氅,冠服整肅,烏發中銀絲飄拂,神情幽深,似無喜怒。
他看上去與平時并無不同。
烈長空見他神情,想必已然将剛才門外二人對答收諸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