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權位最高的,應是身為飛鳳首席的上官玗琪,德資最深厚的,卻是安道陵。阿秋對于這兩人都沒什麼忌諱,故此她繞着鐘架來回兜了數圈觀看。
鐘上金文斑斓,梁以彩繪,兩側以青銅鑄成的武士托舉,古樸生動。
阿秋不由得道:“我向在樂府,也曾去過樂師們練習的水音廊,卻從未見過它。”
蕭長安面龐上浮現一線得意之色,傲然道:“這件鐘可并非樂府之物,原本收在太廟中。是昨夜師父得知少師要用鐘鼓配樂,立刻向太常寺借出。樂府此刻也沒有人會這件樂器,是師父昨夜在此摸索練習了一整晚,才熟悉明白了它的音階、調式。”
阿秋倒吸了一口涼氣,由衷地向安道陵道:“安公不愧為樂府第一人。雖然大隐于市,卻是有事必出受任。”
她幾可以斷定,顧逸作出以編鐘配樂的決定時,并沒有想到過樂府如今的樂師,都是學俗樂出身,并無一人會得編鐘這等一國之禮樂重器的奏法。
一直沉默不言的上官玗琪微笑道:“這鐘收在太廟這麼多年,從未見過日光,亦無人打理,連橫梁皆已蛀壞,卻是昨夜趙昭容連夜量好尺寸繪制圖樣,令少府用宮中備用的梁木臨時雕刻繪制而成,嚴絲合縫,須臾不差。”
阿秋看橫梁上的彩漆,果然是新塗繪的,兩頭龍首雕刻精細,但其上之圖形為天星運行,與古鐘毫無違和之處,故此她一眼竟未看出橫梁是新換上的。
她心念電轉,道:“必是上官大小姐向昭容傳的話,阿秋代樂府謝過大小姐。”
上官玗琪微笑客氣道:“昨夜正好是我巡查,正見諸工在拆運編鐘,是安公發覺了鐘架有損壞,我便立即報至蘭台趙昭容處。還好昭容正在尚書省當值,二話不說立刻随我去太廟勘察畫圖,又立即調集宮内工匠。她說此乃近日大事,理應擯棄軒轾門戶之見,上下同心。”
她還未及說完,裴萸已然冷哼一聲,打斷道:“請安公試奏罷!”随之注目衆人,道:“這支《衍世甯》以鐘鼓為主,安公奏鐘,誰先踏鼓作音,與安公合一遍?”
這六人中,以阿秋與蕭長安的音律造詣最高。蕭長安善笛箫,而阿秋是得萬俟清傳授,憑
一支羌笛吹奏的《長安風》入選樂府,後來被人設計,才成為舞伎而已。
裴萸說這話時,眼睛卻不自覺向蕭長安瞥去。皆因蕭長安本來擔任過樂府的樂師,而那時禦前她也曾親見。
蕭長安卻是雙手一攤,笑道:“阿秋姐姐來罷。論到踏鼓起舞,小弟還是要甘拜下塵的。”
阿秋将懷中曲譜交給安道陵,自己将身一縱,躍落鼓面。她記性既好,那《衍世甯》的譜子一過她目,音聲便如在耳,節拍重心亦在她心中曆曆如響。
如果說世間有知音這回事,阿秋心想她或可算得上是顧逸的知音。顧逸所作這支《衍世甯》大氣磅礴,亦有慨當以慷的憂思悲歎。實則南朝這十年雖得暫甯,卻仍是在北方諸胡政權相持不下,無暇南顧的夾縫中生存。
若要真的天下長治久安,不依賴外部環境變化,而依靠自己的實力決定,與李重毓結盟勢在必行。
而李重毓此次來京,南朝所展現的誠意,就尤其重要了。
當年李重毓父親李明遠,以來自西都長安的三塊漢畫像石,緻敬南朝第一才女上官皇後,其深心又豈是僅在廣博高妙的漢代樂舞。李明遠坐擁南朝最強大的軍隊朔方鐵騎,所思當是中原的恢複漢統,家國重建。
但李明遠出師未捷,卻先隕于渡江戰役中。
這是橫亘于李重毓心頭的一根巨刺,亦是橫于他與南朝之間的天塹地壑。
無論顧逸如何想要向李重毓證明,他一手扶立的大衍并不是前桓那樣腐朽而工于心計的王朝,他都必須拿出真正的誠意和實力來。
當編鐘發出昂揚清亮樂聲時,阿秋縱身而起,長袖揮出,足下“咚”地一聲,宛如相應相和。
接下來,鐘聲時而如大珠小珠,音色明麗,時而渾厚悠然,充滿恢宏氣象。
而阿秋的每一次踏鼓擊鼓,都會踏在每一樂句的重音之上。
不僅足下步法準穩,時機拿捏準确,上身長袖連綿揮疊,極盡起伏,如鴻雁遠翔,春燕投林,呈斜立舞姿時,更如獨鶴孤松,杳然仿佛蹑出鼓緣。
無論孫内人、薛紅碧,即使是編鐘之後的安道陵亦是目射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