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謂是一代音律國手,能于一夜之間将前代所失傳的鐘樂掌握得大緻八九不離十。但如阿秋這般,第一次聽到從未聽過的曲子,便可随意而起舞,踏節皆中拍的舞者,他亦是生平第一次見。前代舞人魁首如孫内人、薛紅碧,亦沒有人能如此輕易地學會一支全新樂舞。
上官玗琪、樊連城和裴萸,雖然都曾見過阿秋于禦前獻的《白纻》,但當時舞伎成群,且阿秋并不是整場舞姿的重點,故此隻是對她有印象,卻不曾真的認真感受到過阿秋作為舞者的音樂天賦,和對身體驚人的控制能力。
哪怕她們本身亦是具備極強身體天賦的武者,也不由得歎為觀止。
上官玗琪素算得上與阿秋有點交情,此時亦隻是微笑,流露出對這位新相知的意外欣賞。
她此前隻知阿秋是禦封的典樂,又有白虎前護駕之功,若說她對阿秋一直以來便有一份特殊偏愛,那也并非因熟知她的人品才能,而似是天然如此。
樊連城雖然戴着面具,亦可見明亮眼神中的崇羨。她出身軍旅,自是少見技巧複雜精湛的樂舞。但由武而及舞,她亦知能達到如此出神入化的靈動,必是一流高手。
一向傲然的裴萸則毫不吝惜地擊掌三聲,大聲道:“好看極了!”
這應是她慷慨回報阿秋對她鼓上連翻筋鬥時的贊美。無論出身背景有多麼不同,世上畢竟還是有種東西叫惺惺相惜。尤其裴萸并非高門纨绔,而是貨真價實能馴獸、弓馬娴熟的軍營女傑。
但她這最後一聲叫好,卻令得阿秋差些兒從鼓上失去平衡。
因為裴萸出乎她意外的出聲,令她瞬間想到了自己的任務。
在李重毓抵京前後,刺殺她的父親裴元禮。
一直注視她一言不發的蕭長安适時掠上鼓面,在阿秋重心失控那一刻,一把抄起她的腰,燕子穿林般帶着她落下地面。
他來得時機極巧,阿秋還來得及在空中變換了一個“風擺楊柳”的姿态,方才翩然落地,不着痕迹地脫開他。
這樣一來,并沒有人察覺出阿秋方才受驚失控的情态。
但阿秋心中卻是暗自凜然。
蕭長安能這般掐準了時機救她,一是可見他功力之高,二是可見他觀察她之入微。而阿秋做刺者多年,并不願這般在細節處被旁人窺探得纖毫不差。
安道陵自編鐘架後從容步出,微笑道:“大國泱泱,擊鼓堂堂。即便一位舞伎的腳下,亦有堂堂正正的鼓音,下一代有人才如你們,何愁國家不興。”
又看了蕭長安一眼,别有深意地道:“更望你們能團結一心,互幫互助。”
這句話顯不可能是對着阿秋說的,但阿秋聽聞此語,心卻悚然。
雖然此刻大家同殿相較藝,彼此間亦非沒有真心推許,但下一刻,她便需籌劃如何刺殺裴萸的父親。
即使想團結一心,有時亦是有心無力。
李重毓抵京已迫在眉睫,而《衍世甯》的排練亦是自旦至暮,略無休歇。
鐘鼓之樂外,又增添了兩部瑟并笙管,以作裝飾之音,亦增加了舞姬人數作為背景。這卻是樂府衆人集思廣益,反複調整後的效果了。
阿秋薄暮時分才得收功,回去金陵台。
一線夕陽似血,沉沉墜于遠近宮阙之上。
阿秋在金陵台下忽然止步不前。
最近每夜,她都回去極晚,也就避去了與顧逸打照面的情況。有兩次夜靜更深,顧逸卧房依舊亮着燈光,她隻做不見,轉身悄悄回了自己卧室。
清晨時顧逸多半起得比她早,有時經過她門外時有駐足,她也裝作睡覺,隻做沒有聽見。
今日便是與公冶扶蘇約定的取藥之期了。
不過她決定,在取藥之先,先去辦一件更為要緊的事。
她轉身剛要離開,身後傳來烈長空的聲音:“請帶上在下。”
烈長空身手敏捷地躍落她面前,已是黑衣蒙面的夜行裝束。他腰間“策麟”,背上“百斬”均已不見,而是負了一把長逾三尺的厚背刀。
隻看外形,隻會覺得他身形颀長幹練,一望而知是個高手,卻沒有人再能認出他便是少師顧逸的首席禦者。
阿秋亦是從他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中才認出他來。
但認得他的那一瞬間,阿秋身形忽然一頓。
烈長空卻不以為意,一邊警覺地遊目四顧,一邊道:“有什麼令姑娘你意外麼?”又低聲道:“刺殺裴元禮絕不可使身份暴露,姑娘不換過衣裳麼?”
阿秋此刻身上所着,還是白日裡練功的燕尾長裾,這幅模樣人人皆知是舞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