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何必在此先你推我讓,作惺惺之語。
月光下,呆呆伫立的裴元禮,忽然開口道:“我們當時都隻知,上官大人于是夜自盡于宗祠。我們都當他是殉前朝大桓,不為二世之臣。卻未想到,他是為了,為了……”
他發出沉重的喘息聲,顯是牽動了創口,慘笑道:“比之吾這般等人上門索命,上官大人倒是有先見之明多了。”
李重毓眼寒似水,冷然道:“裴公,有的人是有良心的。即便當時為形勢所迫,但過後良心一日也未曾得安甯,終其一生都在折磨之中。以此而論,上官謹便不枉為千古宰相,一代名臣。不像裴公您,可以安心地擁美妻,蓄牛馬,廣田宅,”他總結道,“有這般麻木的良知,是您之幸,卻未必是國家之幸。”
阿秋口邊,胡笳音未歇,仍萦于廣場上空,更添肅殺寂寥。
她想到自裴元禮府中出去的樂工黃朝安,以及裴元禮的親衛營神獒營這些年屢被诟病的作為,以及裴萸的大小姐作派,亦不由得在心中歎了口氣。
李重毓無心之失,提到穆華英,裴元禮卻蓦地于此刻電轉回身,眼中寒氣蓄滿,厲光四射,叱道:“不要拉扯華英!你父過身時,她在穆家是隻有十一二歲的弱女,此事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李重毓知其誤會,也不辯駁,冷哼道:“穆華英号稱素手閻羅,手下積累的冤魂血案也少不到哪裡去,根本不必我找她麻煩。裴公一去,怕多的是人要找她算賬。”
裴元禮臉色蒼白,卻是如釋重負的模樣,道:“隻要你不找她,其他人是不怕的。前飛鳳其餘人,還有陛下……必定能護着她的性命。”
李重毓嗤之以鼻,鼻中冷笑道:“裴公今日有拳拳護妻之情,可當初坐見我父被困絕地時,可曾想過其子浴血沖出,幾度而不得生,援軍遲遲不到,眼見手下兒郎一一倒斃時的絕望,明知受騙而問天不應的不甘,錯信南人卻無從訴說的痛恨?”
裴元禮神色木然,道:“若是今日之我,當年必不如此。可到得今日,當我懂得之時,已然晚矣。但即便我如此說,你也是不會信的了。”
他的言辭,似悔似歉,在場人中,阿秋卻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自己從前為萍蹤飄影的人間過客,谪仙榜上第一名的刺者‘荊轲’,視生死如一場大夢遊戲,取人頭顱如彈丸間事。那時她的刃快,血亦冷。
但直到入宮,親身以血肉之軀在人間打滾過,爬過,被小小樂正掐過脖子,被顯赫如裴夫人拉着灌毒藥,亦與普通舞伎們一起竭力為舞台上的輝煌奮鬥過,她才知曉人間悲喜,和作為人活着的種種苦樂感受。
也因此,她行刺裴元禮時,見其夫婦相護之狀,便沒有狠得下心,下得手去。
這便是生命的閱曆,賦予人的濃厚情感。
若她将此時心情宣之于口,裴元禮必然感同身受。
他當初決意執行“不救”之時,他是南朝高門前途顯赫的軍中新貴,未來的軍權核心掌門人,視家族事業為一切。而李明遠,算什麼人呢?一個邊關竄起的寒門野将,一個希圖與真正貴族名士結盟的軍事暴發戶,一個不知死活,竟敢意動于南朝高門第一才女上官皇後的北方蠻子。
他哪裡想象得到,李明遠亦有父子之情,舐犢之義,亦有逼到極處的生死絕望與困頓。
因為那時的他,也不曾有過。
生離死别的痛楚傷憾,原是不分窮人與富人,鄉下人與城裡人的。
李重毓慘然一笑,道:“我即便信你,亦是無用的了。你本就負緻命内傷,卻為了穆華英而一路倒拖這數十斤重的回龍槊,匆匆入宮,此刻你全靠一口氣撐着,我便不出手,你也活不過今晚了!”
裴元禮仰首向天,大笑一聲道:“所以我要多謝賢侄,還能令我死得象個人物一般,至少不必纏綿病榻,要湯要水的苟且偷生。”
軍人之死,最榮譽莫過于戰場。李重毓同為軍人,自然明白他之心意。
李重毓雙目亮起,裂空刀凜然出鞘,寒光一瀉有千裡之勢。
阿秋和上官玗琪立刻向兩邊飛退而開。
裴元禮橫槊如龍,穩穩矗立,提聚精神,雙目亦閃出極其強烈的光彩,卻是他回光返照,生平最後一聚。
李重毓毫不客氣,盡全力擊出裂空,長刃劃過夜空,淩厲如雷霆霹靂,一時刀光耀如同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