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行将辭世的武者,最高的禮敬便是竭盡所能、不留餘力地與之一戰。
李重毓此刻竭盡生平之力劈出的刀鋒,便是他自戰陣千錘百煉、此刻心念、意志與身法完美融合,淬煉而出的巅峰之作。
因為隻有一刀的機緣。
裴元禮并無再多捱他一刀的能力。
他從方才到達廣場開始,一直調息運氣,積蓄體力,集中全副精神,将這副血肉之軀的潛能激發到極緻,亦隻能擋李重毓一刀。
稍縱即逝,生死相會。
阿秋身形雖退,唇邊胡笳之音長嘯不絕。是邊關蕭然翻過旗幡的長風,月下驚蹄夜遁的激烈剛勁。金戈鐵馬,生死刹那,血光火色一閃而逝,隐于黑夜。
她以此曲,送裴元禮這位南朝軍事第一人,人生中最後一程。
裴元禮橫槊身前,于瞬息間施展盤、絞、擰等精奧無倫的手法,于槊端展出萬千黑影。
一時間似乎整方天地的氣息,都正被翻江倒海般掀動。
李重毓的裂空刀卻如浩然裂過長空的閃電一般,毫無凝滞,直劈他身前。
裴元禮大喝一聲“好!”,同時于身後右手交左手,槊杆回至腰側忽然吐出。
他此前所有的預備起勢,都是在為迎接最後這一刀蓄力。
這便是裴家驚絕疆場,馬上成名,屢屢以之重挫敵人,令人防不勝防的“回龍槊”。
長槊含着驚人内勁吐出,直迎上李重毓凝聚全身功力劈出的裂空刀刃。
亮光大作,金鐵刺耳交鳴之聲連綿不絕。
阿秋伫立原地不動,而胡笳的聲音悠然遠揚,卻轉回了長安萬戶,搗衣夜明的月色。
清輝玉臂,佳人獨倚高樓,是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懊喪,還是知此後餘生,中夜獨起的寂寥怅惘?
裴元禮已不會再看見了。他感到眼前血霧炸開,再不能見任何事物,他猶自強撐,保持身形如山矗立,面向北方,一字一句朗吟。
“薊北馳胡騎,城南接短兵。雲屯兩陣合,劍聚七星明。旗交無複影,角憤有餘聲。戰罷披軍策,還嗟李少卿。”
胡笳如泣如訴,漸低漸緩,寄托哀思,亦深藏着對英雄名将的追思與敬畏。
李重毓抽刀如水,倏然收回匣中,轉首亦凝望向裴元禮所望同一方向,慨然贊歎道:“好笳,好曲,催人望鄉之情!”
一聲巨響,是裴元禮手中回龍槊當啷落地,同時他的身體,亦重重栽倒下來。
夜空清朗寥廓一如起初,而宮樓上,萬古皓月長明。
裴元禮身形墜地那一刻,廣場一角忽有号角聲揚起,那聲音并不大,但随即宮城各處都響起呼應角聲,遠送而出,很快連綿跌宕,遂成一片此起彼伏的悲悼之音。
阿秋唇邊胡笳收住最後一個音,迅速四處環視。
她曾親眼見過,大宮監榮遇所居摘星樓極目望遠,可監視宮城一切動靜。除此之外,宮城角樓、塔哨必然處處都有暗哨監視。而今夜裴元禮與李重毓公然離席決鬥于此,必然是所有人無論在明或在暗,都密切關注的。
此刻結局一出,必然立時傳遍了宮中。
上官玗琪沉聲道:“侯爺可速出宮離城。從現在開始,您必将面臨建章師和裴萸的全力追殺。”
血仇如海,私怨私報,即便皇帝謝朗也不能說裴萸什麼。更何況此刻裴萸手中必定集結了神獒營和建章師的力量,必要李重毓回不了北方。
李重毓雙目亮如閃電,灑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某敢來,便沒有怕過。區區建章彈丸之地,還留不住李某。”
上官玗琪蹙眉,轉頭向阿秋道:“你是少師傳人,可持少師令集結少師禦者,送侯爺出城。我此刻須回集仙殿禀報結果,同時看能否以羽林軍控制住宮城局面。”
阿秋心知肚明,建章師南營此刻受大統領“銀鞍白馬”司空照節制,北營已由太子謝迢和她師兄公儀休匆匆趕去彈壓,能否成功尚在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