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生水之水?
不知為何,她腦子裡流過的便是這個意象。接着便是一段歌訣:“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争,故無尤。”
清峻溫和的聲音,似從心間某處聯翩而起,伴有小女孩稚嫩模仿的吟詠之聲。
眼前的‘師尊’萬俟清白衣灑脫,風度卓然,卻似不是她記憶中的人。
萬俟清并未失去耐心,道:“這是永,‘永以為好’的永。你再細看,它與‘水’字形不同。”
他循循善誘,把着她的手腕,道:“我們來寫這個字。”
萬俟清手腕極穩,帶着她用筆,起伏點按頓挫,轉折曆曆分明。寫完以後,他柔聲道:“筆法亦如劍法,去勢不同,蓄力與節奏不同,以你之天資,我相信你能做好。你自行寫一個,慢慢體會。”
阿秋生澀地握着筆,像是拿着一把不稱手的劍,生出一種既茫然又陌生的奇異感覺。
那個教她識得“水”字的人呢?他去了哪裡?
她首次意識到,自己關于從前的記憶,可能有缺失和斷落之處。
眼前師尊的字大約也是極好的,但是她對他教授她的用筆所有的習慣、細節,均隐約存在抵觸,且這并非她故意為之。
而更像是,若一個人從前學過某一工具的用法,若忽然改弦易轍,教她完全以新的方式使用,舊有的習慣總會潛移默化存在,隐隐形成抵觸。
而這點,在她這種善于憑身體能力學習的武者身上,又會特别明顯。因為身體對所有手足梢節枝末的運動,都會形成精确的記憶。
一點點的陌生,都會令她無所适從。
她在萬俟清鼓勵的眼神中,别扭地提起筆來,照樣畫了一個大大的“永”字。
萬俟清對她極有信心,可在看到她寫成的那個字的一瞬間,立時色變,手中原本握着的紙似都在微顫。
阿秋現在想來,以師尊一向的鎮定與氣度,自己寫了個很醜的字,便能令他那般失态,亦是奇怪極了。
她曉得自己寫字大約是沒有天分的,但蘭陵堂原本就不是以書傳世,師尊更應該沒有讓弟子以書道開宗立派的打算。對于一個天下刺客總堂的弟子來說,字寫得不好,不是一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麼?
萬俟清臉色鐵青,即便後來堂中發生再大變故,阿秋亦未見過他的臉色如此難看。
他扭頭向外厲喝道:“休兒!”
在外堂侍奉的大師兄公儀休立即一路小跑進來,行至二人身邊後,躬身道:“師尊。”又向阿秋也是溫文爾雅地一拱手,道:“師妹。”
萬俟清喝道:“此後她的書、字,文章,一律你來教!”說完後,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隻餘得堂内師兄妹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公儀休亦從未見過師尊發這樣大火,眼角餘光早已瞥得了案上擲下的那張宣紙,他順手拿過來看了一眼,卻也不明何故,隻是不解地蹙起眉頭。
阿秋呆呆地道:“我的字很醜麼?”
她其時方從雪原回來,對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亦對這位大師兄在蘭陵堂的地位毫無概念,故連敬語亦無。
公儀休早已了解她的情況,況他本就是平易近人和煦可親的性情,并不在意。他斟酌地道:“你第一次寫字,能寫成這般其實已經很不錯了。”
又道:“我是不知道師尊為何動這般怒,莫非,你言語頂撞了他?”
阿秋呆若木雞地搖頭。
公儀休看她這般,也不像是能說得出來激師尊大怒的話。遂決定道:“那或許是他對你期望過高,一看下發覺你……這方面不太有天賦,愛之深責之切。不過沒事,以後我教你,待得練過幾個月,必然會好些。到時再給師父看,必能給他驚喜。”
公儀休上手教她的第一個字,仍然是這個“永”字。
公儀休寫的這個“永”英挺俊秀,看似風流寫意,卻是綿裡藏針,恰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