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循循善誘地道:“我們蘭陵堂弟子學寫字的第一課,都是從這個字開始,皆因此一字之内,便隐含了側、勒、弩、趯、策、略、啄、磔八種用筆之法,精妙畢具,你若能将這個字寫好,其他字都不難。”
阿秋聽得,便問道:“那世上其他人也是這般嗎?一定要寫這個字嗎?”她倒不是對這個字有什麼偏見,隻是孩子心性,這個字寫不好,便想換一個别的來寫。
公儀休卻非自幼在蘭陵堂長大,他本是出身北方門閥的世家公子,來到蘭陵堂時已然十三歲,因此第一個字當然不是在蘭陵堂學寫的。
他搖頭道:“據我所知并非如此,一般人家都從一、二、三開始學起。不過師父說,以永字起首,乃南朝書家不傳之秘,這般上手時雖難,卻進步神速。”他搖頭笑道:“我練了也覺得這秘傳之法确實高明,不過呵呵,資質所限,方法再高明,我估摸着我于此上成就亦有限。”
公儀休既為衆弟子中第一人,機變靈巧,知書善論都是萬裡挑一。他既說連他練了此法都沒什麼用,想到自己目前連字都認不多全,阿秋便洩氣道:“那大師兄,你還是從一、二、三開始教我罷!”
公儀休立刻以手捂上她的嘴,警覺地四下環顧,而後悄聲道:“千萬不要被師父聽見,否則必被他叱為目光短淺,起手眼界便低。”
阿秋瞠目結舌,卻不知師尊身為刺客總堂之主,竟如此執着書道。她心想師尊既如此地重視書藝,他莫若去開個私塾算了。
公儀休觀其神色即知其意,笑道:“蘭陵弟子學書必自‘永’字起,此乃堂規。我是不能違反的。不過,”他附在阿秋耳邊道:“我可私底下教你一二三,但你務必要把寫過的字紙收好,千萬别讓師父看見,否則你我兩人都必定要挨闆子。”
……
雖然公儀休承諾過阿秋,隻需跟着他這位大師兄好好練習,數月後必定能給師尊萬俟清一個驚喜。
雖然公儀休也承諾過,若自“永”字起手練太難,他可以按部就班私下從“一”開始教起,一橫一豎,一步步打根基,畢竟他自己當年也不是從什麼永字開始練起,如今也寫得不錯,至少不愧風流才子之名。
但事實證明,公儀休的承諾也就僅僅是承諾,與他長大後許給那些青樓藝伎、名媛千金的承諾沒有什麼兩樣。
師尊萬俟清矯如天龍,灑脫疏狂,行事任情恣意。
換而言之,他對笨人沒有什麼耐心。
這亦是為何他一見阿秋寫的那個“永”字,登時色變,并立刻決定将她的文化科目盡數抛給大徒弟公儀休。
萬俟清眼光何等厲害,正如他第一眼見到阿秋,立知她是習武的天縱之才,他隻須看阿秋一個字,也能判斷出來這徒兒将來大約會是個半文盲。
他自己既是天才,對讓頑石點頭,将鐵杵磨成針這種類型的活,便完全沒有興趣。
蘭陵堂諸弟子中,以公儀休與師尊萬俟清最為相似,不但風度形容出衆,舉手投足亦是潇灑無倫,落拓不羁。
這也就意味着,師尊萬俟清不耐煩做的事,公儀休一樣沒有那個耐性。
第一日,公儀休頗有大師兄風度,好心且耐心地陪着阿秋,練了一下午的“永”和“一”。
第二日,他便打着呵欠,讓阿秋自己繼續地練“永”和“一”,理由是寫得還不夠好。
自第三日起,公儀休便再沒了影子,阿秋去找他,他要麼在奇香苑給他的名花松土,要麼在一言堂教師弟們下棋,要麼在後廚等菜——盡管等傳菜這種事根本不需蘭陵堂大師兄親力親為。
在阿秋連寫了十天的“永”和“一”之後,她終于将大師兄堵在茅廁外邊,舉着手中字紙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教她寫“二”。
公儀休瞧了一眼紙上她密密麻麻的字迹,似是才想起師父交給他的這一樁任務。他沒口價連聲叫好,又道:“師妹你屬實是不可多得的書道奇才,照愚兄看,以你此刻進境,根本不必愚兄再教,你可去松雪堂尋各家法帖,自行臨摹練習,再過得一陣子,以你的勤奮和天資,必能自成一格。”
阿秋得了公儀休的鼓勵,信心滿滿,立刻便去松雪堂翻找。萬俟清的書架上,名家法帖圖冊極多,曆代書論亦不少,她便如練武一般,一邊揣摩,一邊比劃,真、草、行、隸皆涉,自行糅雜一爐融會貫通,最終出來的效果,是驚人的清奇。
不過她的學書之旅,統共亦沒有幾個月。幾個月後,她幾乎會認亦會寫所有的字了,而師尊亦開始交給她各種刺殺任務,以及神兵堂諸般機要。她經年累月心思都在布局刺殺上和神兵堂的經營上,也就忘記了還有個書道畢業成果的驚喜要呈給師父。
顯而易見地,忘記此事的不僅是她,還有她的大師兄和師父。
直到很久之後,萬俟清在松雪堂接到阿秋自遠方傳訊而回,說諸事已成的紙條。那紙條當時帶給他的震撼,甚至遠大于随信附着的木函裡,蠟封完好的首級。
此事是由公儀休後來轉述給阿秋的。大師兄找到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建議,阿秋日後若要傳書,建議在當地找個代筆先生,内容不必詳盡,一筆帶過便好。
阿秋不以為然地道:“我又非文盲,為何不能自己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