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以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眸看着她,恭謹地道:“不知關于昭容判官筆武功的來處,阿秋說得可對?”
她所說的,卻是來自于師父萬俟清松雪堂中的一冊書論《筆陣圖》。那《筆陣圖》未知是何人所作,亦未落款,但即便以阿秋那“自成一格、腔調清奇”的書道眼力,亦看得出來其氣韻高古,意态萬千。
筆陣圖論筆法,總結為七種,而“永”之一字,囊括了八種筆法,但此二者同時在蘭陵堂出現,彼此必有傳承關系。最大的可能,是“永”字的練法,傳承自筆陣圖,是筆陣圖理論進一步的發展。
因此,她以《筆陣圖》論趙靈應的武功源流,自不能算錯。
而到此刻,她亦已明白一件事。
無論“永”字練法也好,《筆陣圖》也好,隻可能出自世代鐘鳴鼎食、詩書簪纓的門閥世族。而趙靈應本身出身吳郡望族,是東南本土世族大家,因此與這樣的京中門閥,是能交結師友的。
趙靈應以自己得自書道的武功相考較,最大可能是将她視作了故人的弟子傳承。
但阿秋不相信趙靈應會和師尊萬俟清、以及蘭陵堂有任何關聯。
師尊是胡漢混血,即便曾以北羌樂師身份混入南朝宮廷,取得再高藝術成就,其出身種族亦絕不容許他與吳郡大家之女的宮中女官趙靈應有任何交集。
更遑論此後,他成為天下刺客總堂的主人,而趙靈應是大衍禦前飛鳳衛。
她隻是不知,趙靈應究竟将她視作了誰?
長風蕭蕭,掠過宮城無盡之夜。這裡是曾經叛軍沖襲,斬首如麻的正陽門前,此刻卻伫立着兩人,默然相對。
良久,趙靈應終于恢複理智,别過頭不再看她,沉聲道:“今後有空,記得來椒蘭署找我。我還有些問題要問你。”
阿秋不由得意外。那意思即是說,今夜趙靈應就這般放過她了?
她不由得猶疑道:“那裴夫人那裡,昭容當如何交代?”
趙靈應反問道:“我一人無法同時留下你和李重毓二人,故讓李重毓逸走,這理由很奇怪嗎?李重毓既已遠遁,我是否還須除掉你這個少師傳人嗎?”
她唇邊露出一絲狡黠笑意:“即便是我想除去你,也可以是我不敵而失敗。畢竟華英姐自己亦于方才席上你的手上吃過虧。我這般說,她不會不信。”
阿秋至此才恍然大悟:趙靈應從一開始,大概就沒有打算留下李重毓。她自請前來把守正陽門,怕是為了穩住穆華英,更是使李重毓可以盡快脫離宮城範疇,早一刻遠離皇宮,便多一分安全。
若在此處把守的是神獒營和裴萸,李重毓自不會這般容易脫身而去。
至于到後來趙靈應非要與阿秋打賭,怕隻因為她對阿秋的興趣,早已遠大于李重毓。
到想明白此節,阿秋隻能在心中輕歎:大衍第一才女,前代飛鳳衛者,名不虛傳。
她更不由心中感慨: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以趙靈應可算倒天下人的心機謀算,天下又究竟有何人何事,何情何義,可令她對其後人手下留情,絕不為難地任其離去?
趙靈應黃衫獵獵,身形甫動,竟便打算這般轉身離去。
阿秋此刻才察覺手中還有重量,向着她的背影喊道:“昭容,您的金簪!”
趙靈應身形微微一頓,随即頭也不回地道:“送給你了!”
下一瞬間,她的身形便縱掠而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秋握着沉甸甸的金簪,在當地呆了片刻,方才縱身穿過正陽門,向宮城外飛撲而去。
若說正陽門區分的是内外宮城,出了正陽門便算離開了皇宮範疇;那麼大司馬門便是外宮城與皇城的分界線。出了大司馬門,方是離開了皇宮羽林軍的管轄監視範疇,但也就進入了負責京中安防的建章師的轄區。
從感覺上而言,與趙靈應交手的時間對阿秋來說似乎極其漫長,那純是因為趙靈應無論心機口才均是一等一的了得,給了她極大壓力,在她手底下唯恐出錯,故有度日如年之感。
而實際上,和趙靈應的比拼不過三招,對話亦隻寥寥數語。
當阿秋趕至大司馬門時,便已然看見李重毓持刀而立,與殺氣升騰的神獒營對峙的背影。
一眼望去不計其數的獒犬眼如銅鈴,在夜色中發出綠瑩瑩的光芒,直盯着李重毓和剛趕過來的阿秋。
近千明晃林立的刀兵,箭樓上密密麻麻拉開的弓箭,加上數百隻猛獸釋放的嗜血天性,令見慣陣仗的阿秋亦首次生出發虛的感覺。
但她始終是百萬軍中取過上将首級的刺者之王,雖然那時是趁虛而入,不似如今對方有備而來。但她依舊強自鎮定心神,一邊不斷掠近李重毓身後,一邊故作輕松地呼道:“侯爺恕妾護駕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