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畫師斟酌再三,本不欲出賣主家,但知天工坊開在此處,走得和尚走不了廟,顧逸既已尋上門來,随便抓個人拷問便可知道,櫻唇輕吐道:“就是天工坊的主人孟家,孟郡守的三公子孟珏,公子也曾見過了,就是他使馬車送二位過來。”
她再一猶豫,終于說出口道:“孟三公子,便是隐世宗的外門弟子。”
曆來武林門派中内門弟子多居宗門清修隐居,而外門弟子多隐于市井人間,同時亦結交經營江湖朝堂勢力,隻是隐世宗從前恬淡虛無,統共幾個外門弟子都是随緣收錄,絕不會似如今的孟珏這般有勢力有能力。
顧逸冷然道:“我不傷你,叫孟珏出來見我。”
他今日既然到此,斷無空手而回之理,否則顧逸二字真要倒轉來寫。
白畫師苦笑道:“‘浮光錦’三字既傳出,此刻孟三公子多半已然在對面的天香圃内等候大駕,他必然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天香圃名為天香,實則亦是雲霞燦爛,此刻雖值隆冬,卻竟有成千上百名本牡丹、芍藥正自綻放,姹紫嫣紅,鵝黃淺粉,在長廊一路燃起的明燈燭火映照下更是旖旎華貴,氣象萬千。
白畫師此刻雖然袅娜身形略顯狼狽,亦還不忘盡地主之誼,介紹道:
“天香圃的奇景,就是即便隆冬亦有名貴牡丹綻放,譬如這白的,名為一捧雪,這淺粉之中透着雪白的,名為瑞露蟬,這墨紫色的,名為烏金禦紫。之所以會有此奇景,卻是家主于天香園圃之下,引溫泉水過,故使其地氣改變,另外寒冬臘月時,花棚内更有特别溫室,以炭火日夜相繼護之,故牡丹芍藥之屬,即便冬日亦可盛開,不過因成本所耗甚巨,一本市面售價亦達數十兩銀子了。”
顧逸顧之沉吟,卻無甚表态。阿秋知顧逸向不喜有違天理,過耗人力的奢華,于是打岔道:“我本來想買一二盆的,可惜太貴了買不起。”
白畫師直到此刻元神方才歸位,微笑道:“姑娘說笑了,您若是有看得上的,十盆八盆随意挑,絕不用您出一分一毫的。您肯留芳影于天工坊,主人隻愁如何相謝,若贈黃金白銀,隻怕俗氣唐突了二位。”
面紗内顧逸卻是灼灼看了她一瞬,便若無其事道:“孟珏原稱不來,為何又在此相候?”
白畫師苦笑道:“我先隻見了孟三公子的車駕,得掌事鄭重告知須好生接待二位,萬不可得罪。公子如何想,妾并不知情。但以妾所料,公子本來應該就在不遠之處,聽得天工坊飛報‘浮光錦’之事,立知二位是尋厲宗主而來,便令我盡可能将二位攔回。而此刻我的失敗,也應該傳入他耳中了,親自來處理,才是正常。”
阿秋想起她與顧逸邂逅孟珏的鬧市,原本就距這裡并不遠,即便步行亦無需多時,便知白畫師所說十不離□□。
白畫師溫和婉約,即便之前有布陣擒人之舉,阿秋亦很難真正對她生出讨厭之心,遂不由得問道:“白畫師既是隐世宗的客卿,卻似并不擅武功,也少曆江湖,孟三公子為何會将攔阻我二人這等大事交給白畫師你呢?”
白畫師臉現慚然神色,低聲道:“妾确實并非武林中人,但得家師所傳,亦有幾分小小本事,困住一般武林好手,令其知難而退不在話下,但遇見公子這般武近于道的高人,隻能說是不堪一擊。”
曆來無論禅武術法,皆是山登絕頂我為峰,若本身境界在攀山途中,則種種幻境可迷惑,萬千歧途随人琢磨,但如顧逸般修為已達峰頂之人,則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一眼便可識破。
阿秋正想多問一句她出身何門,已聽得她柔聲道:“已到了。”
但見一處純以楠木結構、富麗典雅的八角亭飛檐鬥拱,臨溪而建,八角均挑有結有流蘇長穗的精美宮燈,其内亦以仙鶴燈台、銅人燈台、牡丹燈台等燃着明燭,直照得方圓數丈如同白晝。
而更令人矚目的,是其中潇灑伫立等候的人物,此君豐神如玉,俊颀灑脫,正是數刻之前在鬧市中遇見,以車相讓的‘小孟嘗’孟珏。他一見顧逸與阿秋便笑着迎下來,拱手道:“兩位好。孟珏不知兩位是為尋敝門宗主而來,之前多有得罪。”
阿秋見他一派與朋友寒暄的熱絡模樣,必然是仍然隻道眼前二人是來找厲無咎的,卻并不知來者是南朝第一人少師顧逸。她知顧逸必然不會與之應酬兜答,接口道:“我家公子是厲宗主故人,孟三公子既是隐世宗的門人,便請帶路罷。”
孟珏已知眼前這位美麗少女不僅是禦前頭名的白纻舞姬,更是天機令傳人,不敢稍有怠慢,卻是苦笑道:“請姑娘見諒,不是孟三推三阻四,實乃宗主去向乃是門中至密,孟三是真的不敢洩露半個字。”
他這一句剛落,亭内殺氣瞬時流布,将這方富貴天地鎖得密不透風,幾有令人窒息之感。
阿秋從未見過顧逸如此動怒。
镂月劍森然作嘯,發出悠長不絕的清吟之聲。劍光将這一亭照得映徹霜雪,教人看着都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