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卻是蕭長安代替謝迢回答道:“有些舞蹈或者雜耍中有高難度的跳躍、轉圈、空翻,對地面平整是有要求的。若到時地面凹凸不平,又或光滑過甚導緻跌倒,甚至狠毒些的插幾根繡花針,那也是吃了暗虧無處訴的。曆來走江湖的戲班、舞團多有栽在這上頭的。”
阿秋心想,原來這些事上,連謝迢和蕭長安竟都比她懂得多了,可見她對于舞樂藝道于世間生存所需經曆的人情閱曆,還不如這二人。
樊連城這時插口道:“若以兵法論,樂器道具可算糧草辎重,而場所舞台便如地形地勢,對方遠來是客,東西和場地這些都在我們掌控之中,倒還好說,但對方的演出人員卻是他們自己人,這又如何作梗呢?”
謝迢苦笑着道:“哪怕是他們的自己人,也是要吃飯喝水的,最容易的便是下毒,輕些的不過是腹痛頭暈,上不了台。也有狠毒的,一杯水便倒了嗓子,從此不能再唱。這都是老師從前曾和我說過的江湖故智。”
他瞧瞧阿秋,道:“師妹原是宮中樂伎,樂府從不對外演出,不須見三教九流人物,不知這些也很正常。”
阿秋聽他提到“老師”這二個字,卻立刻想起厲無咎從前在洛陽城牆擺攤算命之事,聯想起這些三教九流的江湖樂藝舊聞,顧逸貴為帝師卻又是從何得知?必然是他從前亦有過同樣的漂泊經曆。
而從此一句,阿秋亦知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原本是蘭陵刺者之事,連謝迢都不知情,否則不會仍隻提她是宮中樂伎出身。可見謝朗的确是煞費苦心,恐怕除了幾位前飛鳳,其餘人跟前一律都是隐瞞得嚴嚴實實。
阿秋想也不想,随口便道:“那我們是下毒,破壞場地,還是損壞他們的道具呢?總而言之,斷乎不能讓他們這般輕松地以這支《破陣樂》奪去風頭。”
她話音方落,卻見上官玗琪和謝迢,均以不可思議的眼神呆瞪着她。
樊連城和蕭長安倒并未有何詫異神情。樊連城是軍旅出身,推崇兵者詭道的精神,且見多了胡人的暴虐殘忍,深知對他們仁慈隻是贻害己方。而蕭長安自己便是“不擇手段”這四個字的祖宗,自然不覺得有何不妥。
倒是趙靈應似笑非笑,瞧了阿秋一眼,道:“大司樂自己便是樂舞伎出身,推己及人,對于這種暗下黑手,戕害同行的詭計,心态竟半點也不抵觸嗎?”
阿秋為之噎住,立時汗顔。
這種細節的心态,便隻有曾經從事過舞樂職業的人方能領會。阿秋若真是舞樂伎出身,如她這般辛辛苦苦,靠着自己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才終于飛上枝頭的成名伎者,若栽在了同行布的一根繡花針或者釘子上,以至于終身殘廢,不能再舞,焉有不痛恨之理。
推己及人,成名的舞樂伎者,自然不齒于如此荼毒對家,因自己也不能接受并非輸給光明正大的較藝,而是栽在黑手下。
但阿秋原本是刺者,行刺隻講究達到目标,故而無所不用其極,北羌既已被她視為敵人,故并無感覺。
此刻她知自己于不經意間露了餡,卻隻笑着吐吐舌頭,道:“是我沒有想太多,隻想着怎樣可以挫敗他們不戰而挫我軍心之策了。”
謝迢倒并未起疑,隻是釋然道:“孤方才所說,都隻能當作閑聊玩笑而已。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無論如何對方名義上是來示好的,若連這個都容不下,非要施暗算手段,若老師在,必定隻會說四個字。”
阿秋與上官玗琪同時說出口來:“勝之不武。”
阿秋是因為深悉顧逸的個性,而上官玗琪卻是因為這正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便說了出來。
“武”為征伐示威,而如此暗算,即便取勝,亦失去了勝利本來的意義,因威嚴與正直,本來就是一體兩面的德行。
孔子謂《韶》樂:“盡美矣,又盡善也。”又謂《武》樂:“盡美矣,未盡善也。”
連歌頌武王伐纣功業的《大武》,因主張的是攻伐,宣示的是勇力,在聖人眼中都是形式音聲盡美,卻未曾達到德性的純善,又更何況“勝之不武”?
阿秋頭痛地道:“那我們該如何應對。對方是雄強剛勁,以士兵作演出的武舞,我們樂府之前的舞蹈美則美矣,相形下卻失諸柔和文秀,若展示給那些胡族軍士看,隻怕不但不能令其懾服,反而隻會增加他們垂涎之意,非分之想。”
趙靈應沉聲道:“所以我要你們所有在場之人,群策群力,竭力以赴,明白了嗎?若一着不慎,不但不能揚我國威,反而是賊前露财,挑動欲心,招禍患之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