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失笑道:“不想師父如今在樂府,竟有如此體面,連安公的職責都可以頂替了。”
孫内人深深瞧她一眼,半是自豪半是開玩笑地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如今我已榮升為棠梨樂舞總教習,安公之下便是我了。而今樂府人人皆知我是大司樂的師父,誰不高看我兩眼。”
雖如此說,阿秋看孫内人身上頭上,一如往昔般簡單樸素,花白頭發高高盤起,半點簪飾也無,仍是一身半舊的練功的燕裾舞服,趿拉着木屐,額頭上見汗,想是趕來得匆忙。
阿秋心中感慨萬千,想孫内人老而彌堅,猶如修篁,無論窮達顯厄,從未改變過本身的操節心性。
孫内人道:“雖然安公此刻不在,但我們可去司樂神觀,尋另一人請教。”
阿秋心中豁然開朗,笑道:“鐘離前輩!”
鐘離無妍是舞部先代的前輩,據阿秋暗中推測,她必然也曾是舞伎,否則不會得傳舞伎秘傳的“飄步”,又以此于亂世中傳諸孫内人。
而阿秋此刻更知一件事,那便是天機四宿所出身的鐘離世家、安氏、褚氏,于南渡前均是中原豪門望族,鐘鳴鼎食之家,隻不過南渡之後漸漸淡出政壇。不然安道陵、鐘離無妍等亦不可能于武道之外,精通樂藝音律素養。當年的大師姐榮月仙,人稱風雅書生,更是琴棋書畫俱能的妙人。
加之他們論年紀都是跨越數代的前輩,若說早年間曾見過《韶》、《武》,也絕非不可能。
阿秋道:“那我們此刻便去司樂神觀,尋訪鐘離前輩。”
孫内人面有得色,微笑道:“此刻的司樂神觀亦今非昔比,香火不說鼎盛,卻也未曾斷過,不僅我們樂府的人常去,連其餘宮娥亦悄悄前去上香,祈求貌美心靈之類的,也不知鐘離前輩是否忙得過來了。”
阿秋随着孫内人來到棠梨偏郊的司樂神觀,果見裡外打掃一新,從前落滿灰塵的夔龍神像亦擦拭得幹淨,四幅黃幔顯是被人清洗晾曬過,雖然半舊卻幹淨異常。神案前清煙袅染,香花供果顯然都是剛剛換上的,都很新鮮。
阿秋詫異道:“這裡從前幾十年皆沒什麼人來的,怎地此時卻似有人常常打掃上香的樣子?”
孫内人微笑道:“那還不是因為出了你這樣一位大司樂。宮中很多下人皆知你曾來過這裡,便覺得是司樂之神保佑,讓一位默默無聞的舞伎短短數月之間便躍上枝頭,成為了我朝的大司樂。這等幸運福氣,誰不想要。故此這一帶宮裡的人,便都常私底下來拜了。”
她難得的好心情,竟也開玩笑道:“也有人說是我常年虔誠來此祈禱,上天回報眷顧,便賜了我舞部一位天賦既厚,機緣又好的弟子,不但于前朝挑起大梁,亦将樂府發揚光大。你比較喜歡哪種說法呢?”
阿秋抿唇道:“弟子何德何能,自然是師父的德行感動天地。”不由得又想起自己這一路走來,得到過何其之多的人的幫助與厚愛。
當然,最重要的那個人,便是顧逸。
阿秋與孫内人說着話,眼見孫内人便挽起衣袖,自旁邊拿起兩支紅燭點燃,插在古舊卻被擦拭得锃亮的燭台上。
霎時間這間小小前殿内盈滿光亮,将地上四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靜靜等了片刻,卻未見鐘離無妍現身。阿秋不由得暗自詫異,往常若尋鐘離無妍,她都是來得極快的。她也想過,鐘離無妍的居處必然離此地不遠,且能輕易眺望此處動靜。但不知今夜為何這位前輩遲遲不至?
她心中想着,便以詢問目光投向孫内人。孫内人本也等得詫異,忽然一拍腦袋道:“我想起來了,今日莫非是初十?”
阿秋數算了下日子,道:“正是,初十有什麼講究嗎?”
孫内人恍然大悟地道:“那我們不用等了,今夜來得不巧,鐘離前輩是不會現身的了。”她拿起案上燭台,道:“鐘離前輩本曾與我說過,每個月初十的夜晚,她是不在的。但我因為這些年終究極少請她出面,竟忘記了此事,倒令你白來一趟。”
阿秋暗自揣摩,如鐘離無妍這般的前輩高人,又經曆了宮中近四十年歲月,難道還有誰拘着她,要每個月述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