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看時,阿秋卻隻覺得這個人影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裡見過。
但,不似人。
謝朗亦回過身來,雙目神光電射,喝道:“何物裝神弄鬼,在此欺朕?”
一縷似吟唱似泣的聲音響起,道:“妾向陛下求一個情。”
阿秋蓦然醒覺這個聲音是誰。
是那此刻同被關押于天牢的,女巫者祈蘿的聲音。
不知她用了何法,分身在這門口守候。
巫者的神通,當真可以移天換日,出神入化。
謝朗想來,也認出了這聲音,揚聲道:“若是求性命,可以免了。趙昭容方才已經為你們求過情,朕已準你們兄妹二人還鄉終老。無須再請。”
祈蘿的分神安然地道:“妾冒犯陛下,不敢求活,隻想求死。請陛下準予妾,在這天牢中設陣引靈,以靈火焚燒度盡建章宮中過往不得安之魂靈,以償還妾當年入宮所欠下的因果。還大衍江山,一個清淨而無陰霾的未來。”
謝朗躊躇未決,道:“可朕已答應了靈應,朕不能對一個死人失信!”
祈蘿的分神道:“還有兄長。陛下放我兄長回去,便不算失信。至于九泉之下,妾若見昭容,自會交代。”
又道:“此是為國家,不是為一人。陛下若要心疾徹底拔除,必須有此一祭。”
阿秋當時已聽得白莳介紹,謝朗心疾難治之處,在于他自己不肯承認亦不肯面對心中之愧。但聽祈蘿的說法,若她以自身為祭,引整個建章宮的過往魂靈來度,則可拔除謝朗心疾。不由得道:“陛下乃活人,并非魂靈,如何拔除超度?”
祈蘿回答道:“拔除心疾,有兩種方法,一為入内而拔除内因,一則斷絕外緣中往日之因果。陛下的心疾起于舊宮,萦系于故人,若将前塵往事一并焚燒,因緣既散,則内自無擾,心疾便不會複發了。”
阿秋再問道:“人若死去于九泉之下,便真有魂靈嗎?所謂魂靈,又究竟是何物呢?”
她之所以會有此問,卻是趙靈應之死帶給她的痛切感觸,可謂深及肺腑。她不由得期待,若真有另一個世界,趙靈應,還有阿秀,還有她們所惦念的那個孩子,可否團聚,那便再無遺憾。
而她這一問,此刻亦頗顯得多餘。因為祈蘿的生魂,不正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麼?
阿秋當年在棠梨水榭回廊時,見到孫内人所假扮的鬼伎時,吓得花容失色,那是因為她從未見過那般,以飄步空行于水面的詭異存在。但到此刻,真正面對所謂的“魂”,本能上卻并不覺害怕。
首先可能因為,祈蘿的生魂并無陰森之氣,且柔弱溫和,便如本人一般。其次,憑直覺,阿秋感到若對方想傷害自己,那麼無論以“镂月”的劍氣,又或者“刺秦”的兵氣,都可以輕易斬滅這生魂。
所以真正的武道修行,并不懼任何世間術法,甚至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并非是傳說。
祈蘿沉思片刻,最終回答道:“我所謂的魂靈,便是執着。這執着可以成為一個人的模樣,也可能隻是一縷殘念,甚或隻是埋藏心底的隐念。若無執着迷惑者,身死便入萬物此消彼長的道中,并不會有困惑、迷妄、狂亂等諸相。”
阿秋便向謝朗道:“陛下,我們就聽從大巫的罷。了結過去的因果,對我們隻有好處,而不會有壞處。”
此刻清醒的謝朗,其實并不很明白祈蘿和阿秋對答的是什麼,他一向理性務實,趙靈應方才離世,此刻天牢門口又立着這般飄忽不定的白色人影,他卻隻覺難以理解。但也許出于對顧逸的信任,他對阿秋這個顧逸傳人所說的話,亦是本能深信不疑,便颔首道:“好。朕準你此請。”
聽得謝朗的“準”字,如一道狂風刮過,門口的人影瞬間消失無蹤。
整個天牢似在那一瞬間搖晃起來,霎時間地動山搖,自地底似有無限人影湧出,似一人又似無數人,幽歌哭叫之聲,不絕于耳。
阿秋第一反應便是伸掌按住謝朗背後,為他護住心脈。
她深知眼前情形或者是幻,或者是真,但是都會對人的精神造成極大幹擾。她心志堅毅可不為所動,但謝朗大病初愈,她怕驚擾傷及他的精神。
對于謝朗,她此刻有着複雜的感情。
栖梧禁室裡他冷漠自私的一面,猶在目前。但集仙殿裡深夜凄然狂走的他,亦是那般可憐亦可怖。
最重要的卻是,此刻的謝朗的首要身份,仍是顧逸托付給她的人。本能地,她無法坐視他受到任何傷害。
出乎意料地,她聽得謝朗淡聲道:“你可知這些都是什麼人?”
她一邊為他輸入真氣,一邊猜道:“曾經死在這天牢之中的人?”
謝朗平靜地答道:“本朝開國時,由華英姐主理,曾在此廷尉天牢曾網羅、連坐、誅殺達上萬的門閥舊宗族士人。”
阿秋錯愕至極,亦再也無法忍着不動心腸。
謝朗似是自嘲地道:“幸好這巫者未去金銮殿上做法,那裡曾經橫州兵亂,前後被叛軍斬殺的宮人、内侍、禁軍近三萬之數,而後少師平亂,斬殺于宮中的叛軍亦不下萬人。”
阿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道:“那我們豈不是日日坐在屍山堆上?”
謝朗微笑道:“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