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朗得阿秋真氣支撐,因此在幻象叢生之中,并不慌張,自若地道:“大衍開國第一件事,便是延請公冶家主、前中書令入宮,與少師一起在金水樓為新朝和天下萬民賜福。當時公冶家的千金香焚燒了三日三夜,度亡救拔。不過目前看來,效果不大。宮中還是需要修行精深的真正巫者,作為太蔔令,為國家拔除刀兵災難,祈禳安詳。”
阿秋想起一事,立即趁機道:“我們延請來為陛下治病的那位白姑娘,确是高人,她正好适合此位……”
她的話尚未說完,忽然驚呼失聲。
皆因謝朗忽然大力劈脫她手,目光炯炯地站立在火海幻象之上,目中神色漸漸轉變,其紅如血。
他定定望着前方,啞聲道:“召吾何為?”
阿秋不得不撒手,躍至遠離他之處,皆因知道他的另一面,已經在祈蘿作此幻法大祭的召喚之下,被催化醒來。
祈蘿平靜溫柔的吟唱之聲适時響起,帶着她天然的撫慰與安定人心的天賦。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的道路那般漫長,其間苦楚無盡,陛下何不同我們,一同歸去?”
這聲音帶着誘惑與磁性,娓娓道來,卻是隻針對謝朗一人而發。
祈蘿身為巫者,其實極少采用精神操控他人之術,皆因這奪他人之志亦算是禁術,必有反噬。但到了此刻,她自覺與兩代宮廷牽扯甚深,反複介入兩代帝王命運,幹預他人生死,以祝由門術士戒律而論,已犯下大過,錯恨難返。
在此覺悟之下,她決定犧牲自我,淨化天牢中由殺戮、冤屈而來的怨憤、不平執着之念,替建章宮祛除一部分怨氣,亦可斷絕感召謝朗憂慮深思的外緣,卻不料将謝朗心中壓抑隐藏的那個自我也召了出來。故此她當機立斷,決定将其一并帶走祓除。
謝朗喃喃念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眼神原本淩厲兇狠,卻漸漸變得迷茫。
阿秋心中閃念,卻忽然想起一首詩來,随口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這是她當年夢見琰秀時,聽她所吟唱的一首詩。此時此景,有所感懷,便這般吟了出來。
正自茫然的謝朗聞得此曲,如遭雷噬,臉如白紙,顫聲道:“阿秀,是你嗎?是你來接我走了嗎?”
他徑直往前踏出一步,直直看住虛空之中。
祈蘿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似真似幻,更帶上了幾分虛無缥缈,柔聲道:“是的呢,我來接你了,随我一起走吧。”
她的目的隻是要謝朗的這個自我剝離軀體,随她入這場業火靈祭,從此徹底消融。
謝朗目中再度流出血淚,啞聲道:“好,我随你去。這些年,你不知我有多麼的孤獨。”他忽然發聲如狼嗥,接着又凄厲如枭鳴。
祈蘿便不語,繼續吟唱着,似在安靜等待他做出決斷。
就在阿秋以為這個瘋魔的自我即将離體而去時,他忽然先是猛地抱住頭,而後全身發抖,昂起頭嘶聲大吼道:“不!我不允你去!”
阿秋被他這聲吼震得亦說不出話來,本能之下已掣劍在手,防他暴起傷人。但旋又醒悟:就算他暴起,難道自己能拿劍斬這位大衍天子不成?
她起先還當謝朗所說的這句“不允你去”,是不準他幻境中所見的琰秀離去。
可當她看到謝朗擡起的頭時,瞬間驚呆。
謝朗的臉色忽青忽白,快速變換。而與此相同的,是他的瞳孔亦自同步不斷改變顔色,時而血紅,時而恢複成正常。
他口中先是發出凄厲如獸般嗥叫的聲音:“不,我要随她一起走。我再忍不下去。這些年來,日日夜夜,我身如火燎,心如毒焚。我用盡全力,仍沒法忘記她的樣子!我再活不下去!”
下一瞬,他立刻抱頭,似是忍着極大痛苦,冷靜果決地道:“不,即便痛苦,你也要留下來陪我!即便再痛苦十倍,我也不想失去你,因你承載了我的全部記憶與感情,我生命裡最濃烈絢爛的光景!”
野獸般嗥叫的聲音回答道:“不,我好不容易被放出來,我不想再被你孤獨的關着,活在這個世上實在太痛苦,請讓我解脫而去。”
清醒的那個謝朗喝道:“即便如此,你也要陪着我!因沒有了你,我再找不到在世間活着的任何意義!”
阿秋目瞪口呆,始自明白,即便是清醒理智的謝朗,亦沒法接受自己的另一面徹底消失的結果。
因為那一面,不僅承載了他的陰暗,昏聩,狂亂,他那些不為人知而被壓抑得發瘋的情感,也是他曾經生命全部的熱烈和希望所在,是他生命中最濃烈的日子。哪怕那些愛而不得的日日夜夜,那些因嫉妒而生發的陰暗想法,都是他生命裡隻此一度的深情與絢爛。
若将這一部分剝離而去,他将不再有感受,不再痛亦不再愛,而隻餘一具空虛的行屍走肉,在世上存在。即便是理性自律如謝朗本人,亦難以接受這般的活着。
哪怕感受自己活着的唯一方式,便是無盡心痛,也好過心如沙漠,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悸動。
他不肯放手自己的執念,情願一生一世帶着這執念而活。因為若沒有這執念,他在這世間,再生無可戀。
祈蘿無法,再度柔聲撫慰道:“放下過去,你方才可以重新開始。你可以接納新的人進入生命,也會有新的際遇……”
她這句話尚未說完,已被謝朗的咆哮打斷。他撕心裂肺地吼道:“不!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此世此生,我已沒法再重新開始!”
伴随着他驚天動地的嘶吼,阿秋眼前幻象忽如潮水般退去,再度露出天牢在黑暗中靜止緊閉的大門。
祈蘿的以靈為祭儀式仍在繼續,謝朗卻已憑着自身的堅強意志,和不願為人所縛的強烈意願,脫困而出。
祈蘿的用以縛靈的法咒化為無數碎片,宛如絲絲銀線,自他身邊遊逸散開。它們本受祈蘿操控,但當謝朗強行沖破祈蘿束縛,這些法咒化為殘片,便如無主亡魂般四下遊走亂竄,卻發現了阿秋這個活人仍在場,瞬間争先恐後纏了上來。
阿秋尚未來得及反應,已感到無數無形之陰寒之氣襲入胸膛,瞬間咽喉似被一隻手捏住,再發不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