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進入新設立的,挂着“太樂署”匾額的館舍時,以她之淡漠,亦不由得感慨萬千。
她從未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會以這種方式在曆史上被記錄下來。
刺者從來都是潛蹤藏迹,以代号為記,在江湖上活動,即便入于朝堂,也是一擊而退。更多的是一擊之後,無論成敗,等待着的并非功成身退,而是死無全屍。
就以此看,師尊萬俟清布局的前瞻性眼光,不得不說遠高于諸位先輩祖師。
阿秋的大師兄公儀休位列朝廷左相,已是人臣之極,将來随着年資漸長,他的派系必會成為左右朝中大勢的,一股不可小觑的勢力。
公儀休麾下有隸屬于他的一言堂的“九鼎”,這九人阿秋都未曾見過,但想必也已經蛩伏于朝廷和地方的官員中。
而她自己,以樂舞伎身份入宮,在短短數個月間便躍上了大司樂之位,且朝廷特地為她開辟了太樂署,以傳承和發揚雅樂。這不僅對于奴婢出身的樂伎來說是史無前例,就在本朝亦是開創性的舉措。
大司樂雖然看似沒有實權,卻掌握着政治中最重要的“攻心”部分,且為禮樂規則的制定者。而禮樂規則,實則是貴族階層之間特定的溝通方式,無論武将又或重臣,封疆大吏,一旦被中央核心權力集團視為不懂規則的無禮之人,僭父越君,則必定人人視為亂臣賊子,終将被逐出權力執掌的集團。
何況她這個大司樂,還被朝野上下目為顧逸的繼承者。
當初萬俟清派她入宮潛伏的目的,可說她已經完成得十分完美,皆因她已成功進入了統治集團的核心,并得到了謝迢、上官玗琪、裴萸這些未來新秀的信任。
但無論她還是萬俟清,沒有預料到的便是,就任務而言她雖已成功,但就“心”而言,她卻終究從蘭陵堂獨立出來,不再是當初那個奉師命若圭臬的刺者“荊轲”了。
阿秋不得不想到,她未料到過自己的這種變化,可對師尊來說,恐怕并不是意外,而是預料之中的事。
皆因他必然已經親自目睹過,公儀休和墨夷明月的成長和蛻變。也想象得到,這三個徒兒放入江湖,便如龍回大海,從此再不會是蘭陵堂裡對師尊俯首帖耳的虔誠弟子。
阿秋雖曾在武聖祠外,被萬俟清連擊三掌,并公然宣稱師徒之情永絕,但到了此刻,對着太樂署的匾額,卻發自内心的湧起對師尊遠見和胸懷的感激。
師尊培養他們,從未将他們視作必須控制、效忠于他的棋子,而是放手給予海闊天空,任他們翺翔。
僅這份胸懷,便超越了古往今來世上多少王侯将相,武林髦宿。
一把清冷如雪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道:“朝廷特為大司樂新設立的官署,看起來相當不錯呢。”
阿秋不必回頭亦可知,來的必然是上官玗琪,不由得笑應道:“上官大小姐若羨慕,也可在宮中單獨設一個飛鳳衛署常駐,隻怕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是求之不得呢。”
上官玗琪失聲道:“我羨慕?告訴你實話,在我眼中,這便是個新漆過的鳥籠子,正好困住你這愛慕權勢的女子。”
其實阿秋亦未嘗不清楚,上官玗琪此刻之所以仍留在宮中效力,隻為她心中對姑母琰秀之死的一念執着。當謎底揭開,真相大白的那日,便會是她的離宮之期。因此,在宮中特地設立行轅官署,對上官玗琪來說顯然是不可想象的事。
也因此,這般的上官玗琪,又怎可能答應那居心叵測,城府深重的甯王斛律光,去北羌做那什麼王妃。
若上官玗琪真要嫁人,阿秋倒甯可上官玗琪嫁給謝迢做東宮妃,這并不是因為權勢,而是謝迢比之斛律光,性情醇厚質樸多了,且對上官玗琪是真心愛重。上官玗琪嫁給他自然幸福得多。
阿秋斟酌着,剛要開口提及斛律光的要求,上官玗琪已越過她身前,一徑往前道:“快走罷,正好都在等着你這位新官上任。”
她走的方向,卻正是太樂署的大門。
阿秋卻沒料到她并非恰巧經過,而是專門來此,吃驚地趕上一步道:“怎麼,大小姐你來太樂署有事的嗎?”
上官玗琪背轉身瞧她,好氣又好笑地道:“知道大司樂貴人事忙,要陪着太子殿下會見外賓,但《韶》、《武》之樂關系國家顔面,必須快些動起來,因此我們已經得安公指點,先安排起來了。怎麼,是否不問而行,怠慢了司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