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瑛回到宴席,還未進門,便覺得裡面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她整了整衣襟,端出一副正經架子,含笑撥開門簾:“人到齊了?”
果然是到齊了。屋裡比先前多了三四人,将上席全部占盡,最中間的綠衣男子大咧咧敞腿坐着,兩手各攬一位美貌樂伎,正滿嘴說一些親狎亵昵的粗俗葷話。其他人皆低頭不敢輕言,便顯得這些污言穢語更加刺耳。
見槐瑛進屋,他笑道:“瑛姐姐果真回來了!我還怕是你不想見我,中途跑了呢。”
——這人便是岑桁了。
傳聞說岑家長子相貌醜惡、青面獠牙,但這人其實生得很周正,隻是滿臉戾氣邪氣,連笑也帶着兇相,槐瑛不是很想看見。
他旁邊的那幾位,都是岑青岩封地裡的世家子,家族排名中等,卻敢霸占白文等人的位置,想必是岑桁帶來的跟班。其餘人看着他們身上明晃晃配挂的刀劍,都有點心慌,低頭縮成了一窩鹌鹑。
槐瑛走向岑桁身邊的空位:“來得這樣晚,路上耽擱了?”
“可不是嘛。客棧床褥甚軟,我午覺睡久了些,來的路上難免着急,撞死兩個不長眼的小妖魔,又跟他們家裡人扯了半天皮……”岑桁努力回憶,“哪家的來着?”
一旁的跟班立刻道:“甘家,排名五十開外了。”
“對,甘家。本來我心情甚好,賠款給得可大方了,誰知遇到這麼一屋潑皮無賴,難纏得很,給錢不要,非要我償命,還要請槐族長主持公道。”岑桁拍案道,“做那副樣子,不就是嫌錢不夠麼!他們這些小妖魔也是笨,族長來了又能如何?他罰的指不定還沒我給的多呢。”
槐瑛面不改色:“然後呢?”
岑桁得意道:“我自然不肯乖乖被訛,于是又殺了他們家主的老親爹。他們知道厲害,果然就拿錢收手了。”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還好桁大人有勇有謀,懲治得了他們,換作别人,還不知道怎麼脫身呢!”跟班殷勤附和。
“所以就來遲了。”岑桁指示酒侍倒酒,舉杯道,“讓瑛姐姐和白兄弟久等,我敬你們一杯!”
白文聽完剛才那一番經過,早已吓得面無人色,哪裡敢接這閻王的酒。幸好岑桁根本沒看他,目光一直鎖着槐瑛,一杯飲罷,朝她亮出自己的空杯底。
槐瑛沒法子,從侍者手中接過酒盞,仰頭喝了。
“姐姐又是為什麼離席?”待她擦完嘴,岑桁揶揄道,“我方才來時,在下面看見了宮家的車轎,難道姐姐瞞着我們,偷偷去會情兒了?”
“少族長是貴客,我自然親自接待。”槐瑛瞥他一眼,“說話這麼不着調,小心我拿針紮你舌頭。”
“又哄我,在場誰不知道那姓宮的對姐姐殷勤至極?”岑桁撇嘴,“竟是讓她得手了!”
“都是謠傳。宮少族長醉心武學,平日裡來隻是找我切磋辯論,并無他意。你要是能和她分個四六輸赢,她也可以對你同樣殷勤。”槐瑛語氣淡淡。
“果真嗎?”岑桁狐疑道。
槐瑛:“千真萬确。”
岑桁頓時喜笑顔開:“如此便好!千崖家這一批子嗣裡,也就隻有姐姐和珏妹入得了我的眼。珏妹許是在外面有相好,鐵了心不肯跟我,如果姐姐也被人挑走了,我可真不知該去哪哭了。”
這幫嫡子嫡孫,根本不懂這些話對于旁支庶子來說有多不尊重。槐瑛頓時抿起嘴角,連假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旁邊的白文一等人都瞪大了眼睛,互相對視,以表震驚。
千崖家排行第五,岑家排名第六,若論起姻緣,也算是門當戶對、順理成章。
按理,岑桁作為岑家世子,應從千崖家偏房裡挑一個合适的人選,取作正室。但這厮天生不愛動腦,對外面的禮法綱常毫不敏感,從來不問自己應得什麼,隻管自己想要什麼,因此竟無視了千崖家的特殊情況,将槐瑛和千崖珏這兩位也列入了他的候選名單。
千崖珏倒還能理解。她雖在本家長大,且被祖父當做繼承人培養,但确實出自側室,名義上是個庶子。岑桁打她的主意,十分愚蠢可笑,道理上卻也說得過去。
但是槐瑛——無論人們對她的真實歸屬有多麼心知肚明,名義上她都是槐家的人,不可能代表千崖家去聯姻。何況宮槐的親事正議到當頭,少族長此時還在這樓裡待着,岑桁竟然就敢把這點企圖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也不怕被對方聽見。
衆人偷瞟槐瑛,想看她如何應對。
槐瑛隻覺得心累。她這些年抛頭露面,最怕和岑桁這種人打交道,不懂分寸不看場合,說起話來半點不管他人死活;要是再讓他口無遮攔下去,千崖家那點家醜都要被抖幹淨了。
可直接回絕,觸怒對方倒是小事,就怕岑桁不依不饒,打破砂鍋問到底,搞得越發尴尬。等風聲傳到千崖家,幾位姨奶奶再搬弄一下口舌,還不知能滋長多少事非。
她思索着如何能把岑桁糊弄過去,随手又為對方斟了一杯酒;杯滿時,已有了應答:“我當你是來為白文慶生,誰知你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家私事,心意不誠,還得再罰一杯。”
岑桁直接忽略她的話頭話尾,接了酒杯,興沖沖道:“那姐姐樂不樂意陪我同想此事?”
“長輩決定的事,問我有什麼用?”槐瑛裝作失笑,“承蒙你擡愛,隻是這種話,今後可别再說了,白白讓人為難。”
這已經是很直白的拒絕,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聽懂人話。沒得到想要的回答,岑桁立刻不高興了,猛地一錘桌面,将在場人都吓了一跳:“憑什麼不讓問?我偏要問!你不答應,我今天就不走了!”
槐瑛無奈重複:“這是長輩的事,不是我能決定的。”
“你家不答應,我就去你家封地殺人!你祖父肯定會答應的!”岑桁叫道。
單看這人空蕩直白的眼睛就知道——他沒有假意威脅,他真是這麼想的。
南域幾位世家子早知曉這人的三歲小孩作風,生怕他還會鬧出更大的亂子,個個欲逃不能,如坐針氈。隻有烏睢雅初見此等奇葩,大開眼界,沒忍住吐出一句:“哇操,這人沒長腦子嗎?”
白文立刻展扇擋住她的嘴。幸好岑桁一心關注槐瑛反應,并未聽見這小小的逆言。
槐瑛倒聽見了。她此刻心裡想的是一模一樣的話,隻恨不能宣之于口。
要說脾氣臭,宮琴珩也不逞多讓,但宮琴珩講道理,因此槐瑛在她面前還敢說幾句實話;可眼前這小祖宗,那是一句逆耳話也聽不得的。岑桁從前糾纏千崖珏,就因千崖珏不給他好臉色,便氣得大動幹戈,回家路上抓着白家封地裡的小妖濫殺洩憤。槐瑛再想罵人,也不敢像那樣惹出岑桁的狗脾氣來,隻好老老實實祭出底牌,體内悄然運轉起功法,眼中紅光一盛。
她将手裡那杯酒一飲而盡,盯着對方,先是慢條斯理地嗔道:
“你看看,哪有你這樣的?旁家子定親是多隐秘的事,要先請長輩籌劃,再請謀官相看,不到十拿九穩的地步,都不敢對外人說,以□□言蜚語,失了好人清白。你在大庭廣衆之下問這樣的私密,哪裡問得出來?”
她一張嘴,岑桁就想擡杠,對上槐瑛目光,卻不經意被那抹紅色蒙了眼,話到嘴邊丢了詞;隻覺視野邊緣驟然模糊,顱中像被烈酒浸泡般,昏昏沉沉,酥麻一片。
他努力辨認對方在說什麼,可耳邊的人語遠遠近近,虛虛實實,字句拼湊在一起,卻組合成了聽不懂的聲調。
衆人不知發生何事,隻見岑桁忽然反常地安靜下來,隻呆呆與槐瑛對視,像看失了神。
直到槐瑛說完了話,含笑一眨眼,岑桁方才從醉夢中轉醒;正暈頭暈腦地要說什麼,槐瑛卻飛快偏過臉去,把酒盞往他那邊推了推,像是腼腆一般:“你可知道了?”
岑桁本就心思不純,此刻果然被眼前生動情景哄了個五迷三道,捂着腦袋回想了一會,隻覺得對方言談舉止處處透露深意。
他頓時驚喜交加,端起酒盞便道:“知道,知道!我懂姐姐意思,再也不問了!回頭再說!”
待岑桁喝完,槐瑛問道:“味道如何?”
岑桁贊歎道:“綿柔濃香,甚好!我喜歡!這是什麼酒?姐姐多給我備上幾壇,将來拿去訂親宴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