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申素與雪松家主剛對完口供,便有侍仆前來傳話,請所有人去青角院用晚膳。
依照母親的指示,宮琴珩又給了流衣一點銀錢,打發她先歸家去。餘下三人回到青角院時,裡頭似乎已經談妥了,族長大人心情甚佳,正拉着槐瑛在小徑上散步。一名侍從在檐下點燈籠,另三四人在宮應的指揮下往院内搬運椅凳碗筷,看架勢,是要在外頭擺宴席。
宮執玉立于院中,指着待會要用的那方烏亮石桌,矜傲道:“這山石是從百川家所得,名為試刀石,重逾千鈞,刀槍不入,屹立河畔上萬年,未曾水蝕風化。每年都有武者去此石前證道,隻盼能在石面上留下一點痕迹。某日我恰巧路過,輕輕一碰,将它劈成兩半,見切面細膩,便撿回來做了張石桌。”
槐瑛情真意切道:“宮族長好厲害。”
宮執玉沉穩負手:“嗯。确實。”
宮琴珩:“……”
太幼稚了,族長大人聽了一輩子奉承話,竟然還沒聽膩,也是難得。
那槐瑛慣會對自己冷嘲熱諷,在長輩面前倒是嘴甜,剛崇拜完宮族長,見了雪松家主,又是一陣兩眼放光:“早聽聞雪松家主神人之姿,見之難忘,賽場上離得遠,未曾看清,此時終于見到了。我表妹曾在山中見過您一面,回家後一直無法忘懷,整日對着您的畫作睹物思人,我今日才知不是誇張。”
宮琴珩聽得牙都酸了,雪松家主卻很受用,捧着臉道:“罪過罪過,都怪上天将我生得如此完美,一不留神就禍害了太多年輕人,也不知此生得欠下多少桃花債。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此人不講話時一幅清冷姿容,長身玉立,白衣飄飄,好似畫中神仙;一開口,該毀的全毀了。宮申素道:“你還是别張嘴的好,免得壞了仙風道骨。”
衆人共進晚膳,大事已經聊完,剩下的左不過是些家常閑話。宮族長讓孫女多去槐緻明那走動,宮琴珩便向槐瑛打聽了一些槐家的規矩,又問起槐甯的性格喜好。槐瑛顯然對這位堂兄感情深厚,話語内外都是維護褒獎,說槐甯不笨不傻,隻是心地澄澈,且最是孝順母親,登門隻要心誠,其餘都是虛禮。
順着話題,衆人讨論起送禮的學問,又聊到各家收藏過的稀奇之物。須知天下奇物共一石,雪松家主獨占八鬥,既開了這個話頭,便再無别人插嘴的餘地,滔滔不絕地開始細數家中寶貝來曆。旁人飯都吃完了,她的話還沒講完。槐瑛自然想不到傳說中的半仙竟如此聒噪,從一開始積極捧場,到後來聽得雙耳發麻、眼神發木,聽見什麼都隻會呆呆點頭,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看得宮琴珩心中暗笑。
飯後,宮申素抓着師姐,拿着美化後的卦象,信心滿滿地去找宮執玉,不知打算怎樣忽悠對方。
昨晚宮琴珩留宿萬花樓,今日她便請槐瑛在自己家留宿,又說是族長的意思。因流衣不在,槐瑛不方便回去,也隻好答應下來。
既然是族長的客人,自然宿在青角院。當夜,宮琴珩洗漱完畢,又換了身銀白雲紋曲裾深衣,罩一件提花香雲紗披肩,确保自己看起來賞心悅目後,抱着琴,準備上門賠罪。
昨晚夜探槐瑛時,她遊刃有餘、自信不疑,誰知僅僅一天過去,情況天翻地覆。宮琴珩理直氣壯地長到今天,從來沒做錯過什麼事,連軟話都很少說,更遑論給人道歉;如今形勢所迫,不得不低頭,也實在是一種極大的考驗了。
但終身大事在前,區區臉面,何足挂齒。宮琴珩站在槐瑛房門外,拍了拍面頰,一橫心,擡手敲門。
槐瑛不鹹不淡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少族長有什麼事?”
“我來道歉。”宮琴珩道,“方才我反思過了,白天不該那樣說你。一時心急口快,非是有意,你多包涵。”
——蒼天有眼,她宮琴珩什麼時候這樣對人檢讨過?也就槐瑛得此殊榮。
“一場誤會罷了,不必挂懷,我也不該那樣罵你。”槐瑛語氣果然有所柔緩,但依然沒有要見她的意思,“若無其它要緊事,少族長便請回吧。”
宮琴珩委屈道:“這是我家,我不能進去嗎?”
槐瑛:“……”
話說到這份上,槐瑛也隻好将人放進來。
宮琴珩進屋,見槐瑛坐在榻上,手裡拿着本賬簿,用略帶警惕的目光掃過自己懷中的烏木琴:“少族長夜裡也要練琴?”
“本來是要的。”宮琴珩眨巴眼睛,故意做出一副可憐樣子,低頭看她,“紫京離蒼京那麼遠,前些日子為了有空探望你,我把早課晚課都給耽擱了,隻能在路上練功,還得在車上補覺,好辛苦。”
槐瑛的表情明顯不安起來:“……”
“你來我家,我本想多留你兩天,順便給自己放個假。誰知白天說錯了話,惹你生氣,如今我也不敢休息了。”宮琴珩撓了撓琴弦,發出一串低聲下氣的悶響,“給你彈昨天那首安神曲子,權當賠罪,好不好?”
“你……”槐瑛汗流浃背,起身歎道,“實在不必如此,今日之事已經過去了,你我都無須在意。少族長誠意可貴,隻是這心思,還是多用在我堂兄身上的好。”
這兔子精竟然不上套!宮琴珩暗暗咬牙。
“坐下聊吧。我大概知道少族長想要什麼。”槐瑛邀宮琴珩落座,又親自為她斟了一杯熱茶,“宮族長聊了一些關于你生父的事。”
這次輪到宮琴珩警惕起來:“祖母連這個都跟你說?”
“也是替你考慮。”槐瑛坐回她對面,“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如果少族長隻是因血脈的緣故,不願接受我堂兄,我或許有些方法,可以替少族長分憂解難。”
宮琴珩很是狐疑:“什麼法子是你偏能想到的?說來聽聽。”
槐瑛無奈一笑:“不是什麼高明法子。少族長所求無非一個血脈優秀的配偶,我所求無非堂兄一世平安,這兩者并不沖突。”
“顯然很沖突。”宮琴珩立刻反駁,“宮家不納側室,這你應該知道。”
“但沒說不能立繼室。”槐瑛道,“槐甯的壽命不會很長。少族長不妨先與他聯姻,等他死後,再行擇偶,那時也不必再拘泥于槐家了,豈不自由。”
宮琴珩嗤笑道:“我祖母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怎麼,她的話我不聽,難道你來說一遍,我就會聽了?”
“這是最好的方法,兩全其美,少族長為何不答應?”槐瑛皺眉道。
“我說實話,你可别惱。”宮琴珩挑眼看她,“說白了,我就是瞧不上槐甯,不願意與他成親。有更好的可以選,我為什麼要虧待自己?别以為說通了祖母就萬事大吉,我若是不想配合,誰也勉強不了我。”
宮琴珩生了一雙銳氣逼人的鳳眼,渾身的傲骨犟勁全填在裡面,橫眉豎目時,那眼神就像一把锃亮的鋼刀,冒出一股神擋殺神的兇性。隻要與這個人對視一次便知道,哪怕天塌地陷,也改不了她的主意。
槐瑛抱着手臂,别過頭去,對着空氣沉默半晌。
宮琴珩有點沒耐心了:“難道這就是你的辦法?”
“更好的方法?有。隻是你們恐怕不肯做。”槐瑛道,“我可以代表槐家與你聯姻,但我不會繼承千古槐,槐家家主仍是槐甯,你答應嗎?”
宮琴珩冷靜道:“不行。宮槐聯姻不同于尋常取親,要的就是融合這兩家靈脈,千古槐才是重點,你的千崖家血脈不過是個添頭。”
槐瑛對此答案早有預料,繼續問道:“好。那如果我繼承了千古槐,你們願意替我保槐甯嗎?”
“不一定。”宮琴珩答得很幹脆,“若你我聯姻,千崖家便是我宮家面上的盟友,我不會為了區區一個野妖而與千崖鈞鬧不快,也不建議你浪費千古槐靈脈去供一個廢物長命百歲。”
她本可以先假意稱是,把人騙到手再說。但槐瑛今日在宮家交了底,她便也對槐瑛據實以告,這同樣是一種誠意。
槐瑛被她這光明磊落的冷酷做派氣得笑了一聲:“我就知道你今晚定不可能是來反思賠罪的。”
“我母親倒當真叫我來道歉,隻是她那套攻心手段我用不來,不如多談談條件。”宮琴珩目光灼灼盯着她,“若你好說話一點,答應聯姻,從此你的事便是我的事。雖不擔保幫你保住槐甯,但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擺脫千崖鈞。我說到做到。”
不及槐瑛回應,她又緊接着道:“野妖本就不該活太久,順時而亡,也是天命,你又何必執迷不放?若實在不舍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可以讓他多活些日子。”她停頓一瞬,想了想,“直到我們血脈結合之前,我保證不會讓槐甯掉一根頭發;有了孩子之後,我也保證不會讓千崖鈞動你一根汗毛。這個條件夠不夠?”
槐瑛瞪視着她:“你哪來的自信?”
“你為何沒有自信?”宮琴珩反問,“我祖母武功天下第一,雪松家主神通廣大,也與我母親是一條心。如今沒對千崖鈞動手,不過是因為南北和平協議,兩家暫時不方便起争端,待日後覓得良機,千崖鈞是生是死,全看我等心情罷了。”
“我祖父恐怕并沒那麼好應付。”槐瑛眯起眼,“千崖鈞行事向來謹慎,既有那樣的缜密心思,又怎會料不到有人想對他下手?據我所知,他一直在暗地裡鑽研藍芝甸的附身奪舍之術,想滅了他,恐怕得先滅了整個萬華千崖才行。”
宮琴珩不假思索道:“那就滅了整個萬華千崖。”
槐瑛笑道:“連我也一起?”
空氣凝滞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