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雖定好,何時動身,卻還需計議。
宮琴珩先前在雲家人面前誇下海口,心裡卻清楚,單憑她這狐假虎威的少主身份,未必能從萬華千崖帶出人來;因此也不急着走,隻按照原定的日程,應邀在槐家留宿兩日。
這兩日裡,共有三件事要做。
其一,千崖家扣下鐘銀溶性命,必有圖謀,宮琴珩心裡得先有個底,屆時方能有話說。她已命影衛潛入鐘銀陵打聽情報,料想不出當日便可得到回信。
其二,便是此行的主要目的——與槐緻明套套近乎。
遠的不論,單論宮槐聯姻之事,終歸是兩族大計,宮琴珩縱是想做主人選,也不可能自己一個人拍闆定下,非得與槐族長達成協議才行。雖說祖母不許她談明此事,可就算她不說,槐緻明也必定要問,與其打馬虎眼,不如坦誠相告,讓對方盡早有個準備。
至于第三件事,需等第二件事辦妥了才好開口。
這位槐族長早年的風評是很不好的,原因不過八個字:薄情寡義,心狠手辣。
槐緻明并非千古槐的正統繼承人,而是旁家續房所生的次子。大戰結束後,他為博族長之位,親手血刃了整個槐家包括雙親在内的上下二十餘人,連家中稚童也未曾放過,獨留了胞弟槐緻遠一條生路,由此惡名遠揚,從南域到北域,人人皆視他為兇獸煞神,談之噤聲,聞之色變。
但地底界的規則就是這樣,誰夠強,誰就配得到一切。槐緻明掌管千古槐後,一躍成為了南域最強的大妖,依舊殺性不改,暴躁易怒,為着推行大比排名制,又誅滅了無數反黨,據說妖魔們的鮮血鋪遍紫京大街小巷,把全城的槐樹枝都滋養得高了一截。
除去這些,他還做過兩件招人記恨的大事——一是頒布文谕,嚴禁南域所有封地的苛捐雜稅,一切稅收條目需上報族長審批;二是下令保護全境靈脈,南境凡有私自毀壞靈脈者,誅九族,殺無赦。
這兩道命令一下,所有世家的日子都難過起來,雖依舊有地可征,卻不能像先前一般肆意揮霍,必須為生計做些打算;也不能再輕易征讨其他家族,隻能守着自己原有的一畝三分地籌謀規劃。
不能用于征讨,高強的武功便成了擺設。許多大妖不肯買賬,合衆鬧事,被槐緻明以一場京台決戰悉數鎮壓,斷其經脈,廢去武功。自那以後,南域所有大妖都夾着尾巴做人,再不敢忤逆他一絲一毫。
往前數三千年,地底界從未有過如此穩定的時期,也從未有過如此具有威望的君主。若說宮執玉獨占了天下人的仰望,槐緻明則獨占“威嚴”二字,從小到大,宮琴珩對他的欽慕,并不比對祖母的向往少半分。
隻是,大抵是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久了,如今的槐緻明,已沒了宮琴珩所期盼的那份氣勢。
她終于得到了與槐族長相對而坐的機會,卻發現眼前人風采不在,裡裡外外看上去,都不過是個正在衰弱的、普通的中年人。
送走雲家人,槐緻明邀宮琴珩往後院望雪亭中一叙。一排仆從随他們來,為宮琴珩打扇子,送上甜果涼飲,卻為槐緻明在凳面上鋪了絨毯,遞了熱茶。處暑的天氣,他竟還穿了夾襖,宮琴珩光是看着便渾身發燥,禁不住問道:“槐族長怕冷?”
槐緻明并不避諱:“現在是怕。”他望着宮琴珩那張少不知事的稚嫩面容,低頭飲了口熱茶,态度出乎意料的溫和平淡,“比不得年輕的時候。”
豈止比不得,眼前人和傳聞中的兇神簡直毫無關系。宮琴珩掩去失望神色,又扯出祖母來當話題:“祖母這些年一直挂念您。”她指尖撚起一粒青玉葡萄,剝着皮,狀若無意道,“若得知槐族長如此不保重身體,她怕是要立刻飛來鬧脾氣了。”
提到宮執玉,槐緻明嘴角扯出一個要笑不笑的弧度:“一别數十年,難為她還記挂。”
兩人又閑暄幾句,氣氛十分融洽。宮琴珩切入正題:“小輩此次上門的目的,伯父一定知道。”
她的目的,是槐緻明的痛點。槐緻明語氣依舊慈祥,隻是眼裡笑意淡了幾分:“你有什麼打算?”
“不敢蒙騙您。”宮琴珩道,“宮家祖訓,不納偏房,一生一世一雙人,我隻屬意槐瑛。”
就算不屬意槐瑛,也不可能看上一個野妖之子。槐緻明沉默良久:“我想也是。”
宮琴珩觀他神色似有落寞,正要把話繼續說下去,槐緻明卻咳嗽一聲,深深歎了口氣,微側過頭,望向林間深處。
宮琴珩随他看去,不由得訝異。一座雙層玲珑小築半掩在槐樹林中,周圍一圈矮矮的竹籬笆,又被樹木層層攔住,隻有從他二人此刻的方位角度才能窺見其中天地。屋前一小塊田圃,種了些不知名的鮮豔花卉,花瓣舒展飛揚,打眼望去,如同一群朝天的黃雀鳥。
林間小徑上,槐甯端着一盤茶點,正往那處去;到了門前,他叫了聲什麼,便有人為他開門。待木門再次合上,宮琴珩福至心靈,也明白過來:“那是夫人的住所?”
“是。”槐緻明道,“她身體不好,整日悶在舊宅内,嫌沒趣,我就命人建了這處地方。 ”他的聲音低沉緩慢,“那些花都是外界運來的,在地底界很難栽活,和她一樣,隻能用靈脈供着。”
不顧自己身體,不顧兄弟情分,卻要抽靈脈養着這些百無一用的花!宮琴珩瞠目結舌,好半晌才想起來接話:“族長與夫人……感情甚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