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果真如她所言,宮琴珩知悉此法,便雙眼放光,堅持要體驗一回。衛楓岚拗不過她們,隻得從守衛處又借來一把劍,放置在地,自己以身示範,讓宮琴珩照着他的動作小心踩在劍上,随即念咒掐訣,運轉功法;兩把劍在他的指引之下,竟各自載着人,慢慢漂浮起來。
但想必是不常分心禦劍,不太熟練,衛楓岚隻淺淺離地半尺,便定下不動,專心擡舉起宮琴珩腳下的劍來。宮琴珩平日裡坐慣飛天靈駒,如今換了種方式騰空,并不覺得有多驚險,隻覺新奇刺激,紋絲不動地穩立在劍身上,被山間涼風滲透得渾身舒爽。衛楓岚見狀,稱贊道:“少族長好定力。尋常人初次禦劍,多半是站不穩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如此泰然自若。”
老實人的奉承話總是更好聽些,宮琴珩被誇得愈發飄飄然,正要打聽槐瑛初次禦劍時表現如何,低頭一看,卻見那人吭哧爬上衛楓岚的配劍,坐在劍柄處,伸手抱住了對方的左腿。
宮琴珩:“……”
衛楓岚似乎習以為常,就以這個姿勢捎帶着槐瑛,也慢悠悠升上來,兩把劍很快就在空中齊平。宮琴珩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最後道:“你這是有出息的樣子麼?”
她這話沒帶稱呼,衛楓岚聞言一驚,還以為罵的是自己,腳下長劍肉眼可見地震了一下。槐瑛立刻将他的小腿抱得更緊,閉眼喊道:“沒出息就沒出息,我膽小,怕摔!”
“怕成這樣,你還鬧着玩什麼?”宮琴珩難以理解,“玩就别怕,怕就别玩啊!”
槐瑛道:“非也。玩并不耽誤我怕,怕也并不耽誤我玩,你别管。”
衛楓岚想笑,但不敢,忍得核心不穩,連帶着劍也抖了起來,槐瑛吓得花容失色,緊抓他衣擺,惡狠狠道:“你别急着笑!到山頂有的找你算賬。”
宮琴珩早知道這兩人關系好,隻是沒想到這麼好,竟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嬉笑打鬧都來得親近自然;又發現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熱鬧,心裡便莫名有些失落,一時無話可插,默默地随劍往山頂浮去。
衛碑山隻是個小山包,不如萬華千崖守備森嚴,也遠不如萬華千崖缤紛喧鬧,白牆烏瓦的房屋院舍零星散布在山中各處,與漫山遍野的石碑林做伴,遠遠望去,隻能看見一片安靜的灰綠色。
那些石碑卻不是人墓,而是劍冢。
這就要說到衛家的一樁習俗。宮琴珩聽祖母說過,衛家的祖傳功法名為《碑中劍》,乃是天下劍法之尊。衛家人世代習劍,追求人劍合一的武道境界,自能習字起,便要滴血認劍,死後則熔身于劍,埋入劍冢,在地下沉寂百年;百年後,若劍身不朽不鏽,便是得道。
生活在墳場之中,與密密麻麻的墓碑為伴,他們自家人習以為常,宮琴珩卻看得渾身發毛,不由得心裡嘀咕:死後得道,也算得道嗎?練了絕頂的功夫,活着的時候使不出來,又有何用?也不知是哪個老祖宗,想得出這樣的怪東西。
衛家本家的院落盤踞山頂,也并不比底下的散戶氣派,隻是面積更大一些,茅屋與瓦舍交錯相間;院内外凡是空地,皆置了菜圃糧田,依稀可見幾個人影正在田間勞作。在各大高門世家裡,這是獨一份的光景。
衛楓岚帶二人降落在正院門前的一片竹林中,正要歸劍入鞘,卻被槐瑛抓住了手腕:“等等。”
他半分疑惑,半分心虛地回頭,望向槐瑛的目光有點閃躲不定。槐瑛雙腳着了地,氣焰又重燃起來,指着衛楓岚那把舊迹斑駁的劍,興師問罪道:“你怎麼又換劍了?”
“……”衛楓岚支吾起來,“就是,父親給了我一把新的……”
“舊成這樣了,還能說是新給的?”槐瑛不信他的鬼話,奪過那劍,曲指一彈,劍身發出嗡嗡震響,“這四五等的品質,配得上你的修為?”
她這麼一說,宮琴珩才注意到衛楓岚身上這把佩劍,似乎與大比時所用的并非同一把。賽場上那把長劍,銀白中泛着金青,揮舞時瑩亮如流星,一看就是好東西;而眼前這把,無疑是舊物,光澤黯淡,遍布坑窪暗鏽,震聲單薄稀碎,顯然材質也很一般。
看來千崖鈞收集天下武器,也練出了槐瑛識貨的眼力。衛楓岚被她戳穿,有些尴尬,半天沒憋出個回應。槐瑛一看這模樣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把劍扔回他懷裡,不悅道:“連把本命劍都留不住,還學什麼武功?再這麼下去,你早晚被他們欺負死。回頭我再找把好的給你,就說少族長賜的,看他們還敢不敢搶了。”
家醜就這麼從破了的窗戶紙裡洩露出來,衛楓岚尴尬不已,還有點欲哭無淚,抱着那把破劍,窘迫道:“這個,不好意思,叫少族長見笑了。”
原來是家賊難防。宮琴珩見衛楓岚這明珠蒙塵的可憐相,本已起了惜才之心,又見他扭扭捏捏沒個态度,難免代而烈性起來,義不容辭地支持了槐瑛拿自己作幌子的行為:“有何可笑?就依她說的辦。”她冷哼一聲,“我生平最恨奸滑貪婪之輩,一會進了你家,我便當面提點提點旁人,誰敢占我送出去的東西,就殺誰的腦袋,好教人知道他們未來主子的氣性。”
衛楓岚原本還在躊躇,聞言悚然一驚,急道:“不可!”
宮琴珩疑惑看他。槐瑛捂着額頭,無奈道:“砍衛家人的腦袋?我且問你,若有人表面應承,背地裡又搶了小衛大人的東西,你砍還是不砍?”
陰奉陽違,當然要砍!宮琴珩柳眉一豎,正要答話,槐瑛又道:“砍麼?你倒是嚣張了,讓小衛大人如何自處?讓所有人都知道衛家人抗令不遵,為你不喜嗎?人家家裡的事,關上門吓唬一下他們也就罷了,你既要認小衛大人做朋友,為他今後的日子着想才是正經。”
“這……”宮琴珩啞然。
她從未被人在外如此斥駁過,面子挂不住,第一反應便是勃然大怒;可仔細一想,槐瑛說的又确有道理,教人挑不出錯,難以反駁。所幸宮琴珩還記得自己是為結交衛楓岚而來,看他态度,顯然是贊同槐瑛想法的,當下自己心中也有了定奪,吞下喉頭的擡杠之語,憤憤然道:“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