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就是王族血脈的詛咒罷。王座周圍,永遠是世間數不盡的陰謀算計的漩渦中心,到死都不會終結。”随雲遠話至于此,也頗有消沉之色,但她轉即稍作振奮安慰之意,“可民間卻也不是淨土。便是尋常人家幾個男丁,也要争奪家産的。總歸,還是看人而已。”
随雲遠未曾想過,忘今焉竟會在退宮之處靜候等她,其素為朝野稱贊的仙風道骨,隐士風範,在随雲遠的眼中不過是沽名釣譽,欲擒故縱的代名詞。心中不免警鈴大作,面上卻是挂好一副疏淡客氣的微笑,“何敢勞閣下久候,有什麼事情遣人來傳達便是。”
“軍長傳來消息,苗、中、鱗、佛四境聯軍,更有東瀛赤羽軍師與神田京一助力,将對戮世摩羅展開最終決戰。”忘今焉如同閑話幾句,卻将觀察之目光落在她的面上。
随雲遠笑意未改,故作不明之意,謙遜回避,“軍國大事,自有軍長在前線籌謀。我也隻遙祝鐵軍衛大獲全勝之祈禱。”既不發表任何看法,也隻談鐵骕求衣之功勞。
“國内局勢漸已平穩,邊境之敵也已肅清。有些事情,足可以提上日程了。”
“比如說?”随雲遠預感這之後才是真正的出招。
“老夫昨夜見王上月下揮毫,正寫了上半個霜字。老夫聽說雲大夫與霜姑娘乃是患難相識,何不為王上解此憂煩?”忘今焉言笑晏晏,款款而談,一副和煦月老之态。
她與雨音霜所謂患難相識,不就是苗疆劇變,蒼狼王子受難之時。若說患難,留下度過整個苗疆内戰直至結束,更堪說是患難相交。國典賓客邀請,尚且還有風間始作為遮掩含蓄,而這一次的刺探與激怒,簡直就是直接戳到了人的臉上。
何其令人惱火。
随雲遠眸光驟利,卻也未有變色,隻是同樣有幾分玩味意味的似笑非笑,“憑誰都能指使我做事嗎?”
忘今焉故作驚訝形容,“哦?雲大夫并不願意,這是為何呢?”
“國師聰慧,何妨一猜?”随雲遠并不上鈎,隻作一禮,仍是态度坦然,“不過恕我直言,國師的猜想根本不重要。與其在此浪費時間,不如想想墨風國策,或許會更快讓你得到專權。”
随雲遠話說得十分不客氣,一路疾行回到暫租的住處,臉上餘怒未消之際,卻愕然看見了榕烨興師問罪的架勢立在房前,開口便是——
“你要離開苗疆,何時?去哪裡?”
随雲遠驚了一呆,上前先開了房門,請榕烨坐下,一邊找出茶葉,一邊嗔怪她,“你等了很久罷,安怎不遞給消息過來,我都沒有招待的準備。”
榕烨不為所動地冷着面色,“準備什麼?再一次不辭而别?”
“你是聽誰說這種謠言……”
“歲無償以重金代王巡視西苗,多有優撫,以彰王恩。赫蒙少使領命攜珍寶會見南苗五部酋長,安定人心,分化聯盟。你将收到的所有賞賜之物分作兩途,盡數散出,該不會真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榕烨打量了一眼室内清減無餘的陳設,繼續道,“這樣一間屋子,便是說無人在住,也是令人信服的罷。”
随雲遠端在榕烨面前的茶杯停住一霎,方才慢慢又放置在桌上。
“藥神。”随雲遠的出言讓榕烨面色一變,但她繼續斟酌着解釋下去,“我還欠着藥神前輩的半份名單。”藥神之名一出,果然立即轉移了榕烨的注意。
“他,誰要聽他的消息!”
分明口是心非。
“夜族之案現已審清,乃是地下組織閻王鬼途栽贓陷害之故。當初藥神前輩潛伏這個組織破獲毒瘤,雖大半落網,但也還有一些宵小之輩逃逸,重立了閻王十部衆。閻王鬼途,散步瘟疫,哄擡藥價,人體試驗,草菅人命,甚至為了追殺逼出藥神,才炮制了夜族慘案。藥神前輩,是絕不能放棄追查的。”
這段話既解釋了當年慘案中藥神同為受害者,也開脫了藥神不來苗疆見一見榕烨這個徒弟,更是暗示藥神心有所愧,必須将閻王鬼途連根拔起。
“如此危險之事,你更不能私自去做。鐵軍衛情報由白日無迹尉長掌管,我向大哥請求他幫助你。”
随雲遠眼見榕烨說得堅決,心下雖是一暖,卻也委婉拒絕,“你這是幫我走軍長後門嗎?雖然感謝,但我不能領受軍長恩情。”
“随雲遠!”
“榕烨,”随雲遠輕聲但不容辯駁地強調一聲,“你是否想過,以軍長之嚴謹,怎能讓我一個陌生人如此接近鐵軍衛,接近你,甚至放任我知曉你的夜族身份?”
即使因為榕烨自小長在鐵軍衛,缺少同齡女伴,更難得交到知心好友,這種放任也太過不合理。
榕烨聞言也暫壓下不忿,轉念思考起來。而随雲遠沒有讓她想的太久。
“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非常清楚我的底細,非常清楚,即使我獲知夜族之事,也不會對你造成任何損害。”随雲遠随即浮起一絲落寞的哂笑,“這種額外的信任乃至于照顧,是因為有人提前托付消息的緣故。而我,再也不想受到那個人的支配。當然,恩情就更不必需要。”
榕烨皺眉看她,語出不解,“你說得這個人是誰?難道這個人到了苗疆,你便要逃走,這是什麼道理。你不想在鐵軍衛,也可以留在苗王宮。我看王上對你很是重視,有何可怕。”
“你何時倒是對苗王有了這般信心。”随雲遠失笑片刻,卻又搖頭,難得一點刻薄譏诮的真情流露,隻在榕烨的眼前,“萬人之中有一雙眼睛天生會說話,他是人群中的智者;萬人之中有一雙眼睛天生會說謊,他是子民的王。”
榕烨遲疑了一下,才面露不解地發問,“我以為,你是喜歡王上的。”
“喜歡,也不喜歡。”
“什麼意思?”
“我喜歡小王子,但不喜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