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習慣性借了電話想撥打,卻拿着電話都不知道給誰說生日快樂,隻有“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回複她。
2018年11月22日小雪,周四。
她的十八歲生日出奇安靜,周圍的室友、組員都連連望向她,卻沒一個人大氣說話。
她已經經不起那麼多大費周章,能保持往常已經是非常艱辛了。
下午的課程快要結束,時間便越發接近零點,她隻想着能再快些再快些。
放學鈴聲響,她正要去吃食堂晚飯,卻被早已在過道的班主任老陳叫住,說她爸媽在學校門口等,讓她趕快去。
她面上絲毫沒有喜悅之感,而是錯愕和手足無措。
出了校門,門口停放的越野車旁邊站着三個人,她爸她媽和她舅舅。
她是被目光架上車的,車開往了一家火鍋店,四個人各坐方桌一棱,氣氛莫名尴尬,像是完成任務一般。
程念沒有拿手機,隻能幹坐着看鍋裡。
紅湯翻滾着油泡,燙菜在其中浮沉。
“最近學習怎麼樣,有沒有繼續保持啊?”舅舅在家裡始終是最先找話題的那個,即使都是圍着那幾個說爛的話題轉。
“跟之前差不多。”程念局促地回。
“你這學校可也是我的母校哎,你不知道吧!”舅舅言語神氣,開啟健談模式:“想當初,你舅舅我那個時候,成績又好,長得還帥,你舅媽那時候追我,我都不搭理她……”
還有幹過的許多不守校紀校規的事情:翻牆去網吧,打架鬥門衛,染殺馬特頭發等等。
在座的人當中,她可能跟舅舅最能說上話,舅舅人很年輕,外形至今也确實不錯,他說的肯定有誇張成分,但也不會是完全杜撰。
隻不過最後一定會總結性升華主題,隻聽他怅然的歎了口氣,玩笑中多了幾分語重心長:“我那個時候,好耍是好耍,就是把成績耍脫了,沒考上個好大學,現在才這麼辛苦。你要好好讀書,不要混成像我們這樣噻。你一個女孩子家家,不說掙多少大錢,當個老師,考個公務員,找個穩定的工作就可以了。”
“嗯嗯,您說的對。”程念敷衍地點了點頭,早已習慣這相似的話術。
汪女士聽了,開始發表她的講說:“現在大學生滿大街都是,已經不稀奇了。能混成我們這樣,供她吃好穿好,要什麼給什麼,已經很不錯了。别人家不懂事的早帶出去上班了,哪裡還像她這樣,一天就讀個書就是了。”
說着說着就敞開了話口,她一臉極不理解的樣子:“讀個書也是,不說進步,保持都那麼難嗎?我讀書的時候一直是年級前幾名,根本從來沒有掉過,搞不懂你們現在這些學生是怎麼回事。要不是嫁給了你爸,我的日子肯定是過得要多風光有多風光。”
“也不能這麼說。”舅舅連忙打斷,看了看一旁的臉色,程念微抿雙唇,挑蛋炒飯裡的蔥花,她爸沒有吭聲,充耳不聞地繼續布菜。舅舅對汪女士使了使眼色,轉移話題:“哎,把禮物拿出來看看噻。”
汪女士冷哼了一聲,手上還是照做。從斜挎包裡掏出了個小盒子,是金銀手飾店裡的常見絲絨盒,看着有些時光磨損的痕迹。
從小到大,汪女士逛街都喜歡看黃金首飾,買的也不少,每年寒暑假見她戴的幾乎沒有什麼重樣的。
程念瞥了一眼,身體沒有動作,繼續吃她的蛋炒飯。
“喏。”汪女士打開盒子,裡面擺了一套三金首飾,看起來是她自己搭的,推到程念面前給她仔細瞧。
程念像模像樣地拿起來端詳,她舅舅在一旁有意出聲:“你看你媽對你還是很好嘛,專門挑了這些東西送給你,我和你舅媽偷懶,隻有給你包個紅包。”說着,從褲兜裡掏出一疊看起來就蠻厚的紅包遞給她。
她先看了一眼汪女士,等她垂了垂眼眸,這才将首飾盒放下,收了遞過來的紅包:“謝謝舅舅。”
下一瞬,汪女士斜睨着她,仰起頭:“紅包還不是當我給的,沒有我哪可能有你的。”
程念緘口不言,悶聲挑菜。
“我反正也是看夠了你這樣子,一天長起個嘴巴不說話,好像誰欠了你幾個億似的。”汪女士面含怒色,振振有詞:
“誰欠你也不可能是我欠你,你欠我倒是真的。不過,也沒打算讓你還,還也不可能還清。我生養你已經十八年了,管也管累了,以後也不想管了,反正也不喜歡我管,那以後就随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看你沒人管能出什麼成績。但還是勸你要懂點事,平時多照顧照顧、幫扶一下弟弟妹妹,以後你跟他們才是親的。家務這些簡單的東西主動點去做,眼睛要能看到活兒。不可能還像你現在這樣,在家什麼都不做,隻顧着放下筷子就走人,沒有一點擔當和責任……”
“吃飯。”她爸罕見地出聲,制止了汪女士的道長論短。
汪女士毫不客氣地回道:“呵,就知道裝老好人。”
她話一說完,飯桌上陷入了集體沉默,卻比說話時的狀态和諧得多。
不管對方是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是需要距離的。
但作為有孩子的家長,通常并不這麼認為。
他們給程念請假,班主任老陳說必須在晚自習之前回來,她的家長是選擇性聽老師話型。
從火鍋店出來的時候,汪女士如她所料将首飾盒收回,美其名曰:學生戴太張揚,放寝室也不安全,替她帶回去鎖櫃子裡。
放哪兒其實她都無所謂。
舅舅在學校附近的甜品店預定了蛋糕,回學校路上順便取上,讓程念帶進去分給同學。
“我定的是下面有托的,裡面已經分好一塊一塊的那種,沒你想的那麼麻煩。”
程念汗顔,真不是好不好分的問題。
宿舍大門這個時間點根本沒開,那就要提着這個蛋糕往教室去,雖然蛋糕不小但也不夠分,而且老陳是在班會上明确禁止了在教室大張旗鼓過生日的行為,她這樣不就是明目張膽對着幹麼。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知道誰的生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在教室裡過生日。
但他們理解不了,隻覺得這是小事,别拂了做大人的面子。
程念反抗無果,提着蛋糕進校。
還抱着僥幸心理,繞路去看了女生寝室到底有沒有開門,答案是的确沒有。
上樓梯轉過她的教室,站在後門邊遲遲不敢推門,怕動靜太大吵到裡面的同學。過兩幢大樓時,在教務大廳的挂鐘上看到臨近下課,她準備等鈴聲響了再進去。
就在響鈴的那一秒,她迅速推門進去,還沒什麼人察覺,将蛋糕放在角落的書箱上面。
她也想了個辦法,将蛋糕按每小組平分,再由小組内部自行分配,就大大減少了她個人的煩惱。
想出這個辦法的時候,她不由地在心裡給自己點了個贊。
分配完畢之後,她感覺身心疲憊,懶懶的趴在桌上,擺手拒絕了組内分給自己的蛋糕。
晚自習放學,她還要将蛋糕的垃圾單獨拎去垃圾站扔掉,以免招惹進一些不幹淨的東西進教室。
雖然這都是情理之中的理當如此,但内心還是不由地覺得過生日仿佛自找罪受。
扔完垃圾回寝,室友們也紛紛祝賀,送了一些小禮物,程念收下并表示了感謝,最後才收拾了自己往床上攤。
回顧了十八歲以來,好像也沒什麼精彩。
疲憊但無眠,生生熬長夜。
深夜裡室友已經睡下,她躺在封閉的床簾裡總覺得呼吸不暢,極其想走出去呼吸外面的空氣。
隐藏在心底的大膽被激發,她也确實就這麼做了。
輕手輕腳關了宿舍門,站在走廊上卻不知往哪兒走,不敢在樓道間晃蕩驚擾其他人,冥冥之間往上走,推開了沒上鎖的頂樓。
頂樓的空氣自然好,呼吸果真舒暢許多,她也瞬間喜歡上這不打擾别人、也不被打擾的地方。
程念忽的展示了小時候翻牆爬樹的能力,攀上了頂樓的高台席地而坐。
地面很髒,天色灰蒙,氣溫很低,風在呼嘯。
可她就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不知何時,她站起身,往地下望去,曾經的恐高不知蹤迹,轉而感受到的是天與地的吸引。
内心有個潛伏已久的呼聲在搖旗呐喊,占據了她整個大腦。
難以忽視和扼制。
她忽然想起一個說法,人将要離開世界之前,會看到屬于自己的“走馬燈”。
天空隐隐浮現白光,顯出一道天際線,薄日遮在稀雲裡,透着交錯浸染的橘紅燦金。
程念感覺自己輕飄飄的,眼前的景象恍惚,仿佛對太陽的光芒觸手可及,在光暈之間有個模糊的身影,伸手帶她走向悠遠的記憶長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