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陽的臉突然爆紅,尤其是脖頸連着耳根,漫洇開一片霞雲。他慌亂地解開自己的校服外套,蹲下身給我系在腰間。又拎起我的書包,宋庭陽牽着我,一邊走一邊說:“沒、沒關系的,雎雎,你别怕啊,這是正常現場,說明我們雎雎長大了。女孩子都會來月經的,沒關系啊雎雎,一會哥哥請假,回家給你煮個紅糖雞蛋醪糟,睡一覺就好了,今天的作業哥哥給你做好,你、你别累着了.......”
他說話語無倫次,到了超市反而正常許多,紅着臉問過老闆,然後把網面棉面日用夜用的衛生巾全買了一包,拎在手裡,他邀功似的到門口,跟我說:“哥哥剛才問過了,回家哥哥教你怎麼用。”
有病。我當然不需要宋庭陽教,回家去衛生間換好衣服之後。他捧着紅糖雞蛋醪糟,有些遺憾地站在客廳,對我招手說:“過來雎雎,不讓哥哥教你用衛生巾,總得讓哥哥給你熬甜水吧?乖,過來喝完補補氣血,我們雎雎今天辛苦啦。”
等我換好衣服之後,宋青連也從外面回來了,手裡拎着兩三個禮盒,大約是送給魏烨的二婚禮物。她表情有些不快,将禮盒摔到鞋櫃上,看着在廚房忙活的宋庭陽,便叫了他一聲:“好了,陽陽,你就别忙活了,一個廚房擦四五遍,你妹回來了,你應該看見了吧?”
宋庭陽挽着袖子,露出精瘦的手臂和凸起血管,他端着一杯大麥茶遞給宋青連,笑了笑看向剛好走出卧室的我,眼裡掠過驚訝,而後說:“看到了,還和雎雎聊了好一會。六年不見,雎雎現在真是長大了,更漂亮了。”
身上這條藏青色的長裙勒着腰身,裙擺微微開叉到退根,是我當初畢業典禮時室友送我的。那個來自浪漫國都的姑娘牽着我的手轉圈,又在舞池安靜下來時,貼在我耳邊說:“之,你身上有苦的味道。”當時我沒有反應過來,再望向她時,我們已經被人流推攘着抱在一起,女孩的下巴墊在我的肩膀上,她抱我很緊,說:“my girl,這是悲傷的味道嗎?”
說來出國前,我衣櫃裡絕大部分的衣裳都是宋庭陽買的,他喜歡淺色系,綠色、藕粉色和白色,連衣裙他偏好舒服的棉麻材質,每次都細心地熨燙平整。挂在衣櫃裡一件件拿給我挑。初二那年暑假,宋庭陽作為準高三生,要參加學校組織的夏令營,我在家無聊,便答應和同學去逛街。那一年流行各種金屬元素煙熏妝和超短裙,我和同學相互慫恿對方,各自穿着挂滿鐵鍊和骷髅頭的外套和短裙,臉上頂着飛到太陽穴的眼線和烏黑的眼圈,互相打氣硬生生挨回家裡。那天太陽很毒,我臉上的妝被曬融掉,眼線暈開,臉上斑駁的底妝也流出白汗。我将鑰匙插到門孔裡時,還祈禱宋青連千萬不要在家。
但推開門,宋青連确實不在,宋庭陽卻在陽台晾衣服。他穿着白色的老頭背心,下面是綠格紋的大褲衩,少年的肩背還很單薄,頭發沒剪,遮住輪廓,隻露出尖尖的下巴,從背影看像個高挑的女孩子。宋庭陽聽見門響,拿着衣架興奮地跑到客廳,剛喊了聲我的名字,就睜大了眼睛定在原地,愣了幾秒,待我我惱羞成怒抄起鑰匙扔他的時候,宋庭陽才咧嘴大笑起來:“哎呦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哈哈哈哈哈,這是我妹妹嗎?是哪家動物園的大熊貓跑出來了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當時又氣又窘,轉身跑到洗手間,剛關上門,發現自己沒有卸妝膏,咬咬牙打算用肥皂搓臉。但很快洗手間門響了,我生氣地罵宋庭陽:“滾啊,你好煩,别笑了,等着我洗完澡出去就打你!”
“我給你拿的媽媽的卸妝膏,偷拿的,一會用完給放回去。今天這事咱們誰都不是,好不好啊雎雎?别生氣了,哥哥錯了,哥哥不該笑你的。”宋庭陽趴在門口軟下嗓子哄我,而我開門,看着碎發遮眼唇紅齒白的少年,忽然想到好主意,匆忙卸掉臉上的妝。然後我拉着宋庭陽到媽媽的卧室,翻出她的化妝品,笑吟吟地捏住宋庭陽的下巴,擰開口紅往他唇峰上塗。
宋庭陽擰了擰腰,不自在地想要起身,卻被我不耐煩地抵開雙腿。他紅着臉沒再吭氣,隻是捏着我衣服上的鍊子,撥弄着,輕輕地發出叮铛的聲音。那時候我也不會化妝,指肚揉開他唇峰上的口紅,又在宋庭陽眼尾抿了抿,他眼睫顫動,臉上沁出薄汗,日光泛着濕漉漉的碎光。午後悶熱,我忽然覺得喘不上氣,臉皮也紅了,空氣濕黏,少年青澀美麗的臉仰起,目光低垂,好似任人采颉的青葡萄。
我忽然升起親吻他的沖動,當然我也這麼做了。彎腰咬住少年紅潤的嘴唇,口紅是梅子味的,并不苦,而宋庭陽的唇齒間是葡萄棒冰的甜味。他勾着我衣服的手指收緊,瞳仁顫動一瞬,又妥協地合上眼,泛着水光的葡萄被一點點碾碎。
廉價的鐵鍊被勾住,相撞發出叮铛響,午後的蟬鳴高嘶,我的汗珠混着宋庭陽的汗珠,啪嗒掉在地闆上。就像沉溺在這片悶熱魚缸裡的兩條小魚,我在将要窒息時,終于放開宋庭陽,他眼睛裡還是水蒙蒙的,擡起沾濕的眼界,出神地看着我。我直起身重新綁了下汗濕的頭發,又拍了下宋庭陽的臉,斷斷續續地喘氣說:“哥,你快去洗臉,再把媽媽的屋子收拾一下。她一會就該回來,别讓媽媽看出來,行嗎?”
晚上七點多我和宋青連還有宋庭陽才到酒店,宋庭陽去停車,宋青連帶着我先去定好的包廂。這家飯店出名的是景泰菜,宋青連拿到菜單後面色愈發難堪,直到魏烨帶着二婚的妻子匆匆推開包間門,她也沒有起身迎接。
魏烨當初在機關單位工作,相親認識了在學校當老師的宋青連,結婚一年後生下女兒,但不曾想女兒五歲的時候走丢。魏烨和宋青連當初為了找到我,三年裡跑遍了半個中國,工作也辭掉了,最後賣完房後,魏烨首先“投降”,和執着到瘋魔的宋青連離婚,淨身出戶,順應當時的形勢下海經商。六年後我被找回來時,魏烨已經成為身價不菲的大老闆,他當然有意補償宋青連和我,但宋青連恨他,當然不肯接受前夫的錢。這些年她感謝學校在我走丢的時間裡保留了她的職稱,所以全身心投入工作,備課比賽設計教材,在教育界也稱得上一句桃李滿天下,至今都時常會收到各界媒體人的采訪。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我總在想,走丢六年之後,魏烨和宋青連都重建了自己的輝煌人生,而我作為他們的女兒,卻時常感覺置身在景泰那片潮濕的梅雨時節裡,長長的青石闆路,我蹲在路的盡頭,望着霧蒙蒙的細雨,行人打着傘一個一個繞過我,而我就告訴我自己:下一個出現雨裡的傘,一定就是爸爸媽媽來接我的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