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春屋子裡供了幾尊她叫不來名字的佛像,平日裡靜坐沉思,看書念經,小小年紀活像是個青燈古佛的尼姑。郁峥嵘不喜歡進到玉溪春的屋子,但郁夫人請了教習他們女工的女師傅,體諒着玉溪春的身子弱,便将教習地點直接設在他的屋子裡。
郁峥嵘聞着檀香雖然難受,但和刺繡相比,這點難受還真無不足道了。尤其是和玉溪春這種卷王一起學習,一幅繡品,等待玉溪春精雕細琢地繡完,旁邊的郁峥嵘口水都淌到織布上了。所以郁峥嵘免不得挨罰,漸漸地她學會裝病偷懶,窩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還故意将紮傷的手指露給郁夫人。果然無奈之下,郁夫人應允了她不用再上刺繡課。隻不過當時郁夫人剛應完,跟在她身後的玉溪春便坐到郁峥嵘床邊,雪白沁涼的手指搭在她來不及收回的腕上,玉溪春垂着眼睛,眼波漾了漾竟然暈開一抹笑。他在郁峥嵘驚恐的注視中起身,朝着郁夫人輕笑道:“小妹确實有些風寒,可能是夜裡睡覺又蹬被子了吧。還好,溪春還以為是小妹讨厭我,不願和我一起上課呢。”
“這話說的,阿嵘是最和善不過的孩子了,你又冰雪聰明,姑嫂之間哪裡有那些嫌隙.......”郁夫人拍着玉溪春的手安慰,而正在喝水壓驚的郁峥嵘聽見這句姑嫂,驚得直接将水噴了出去,玉溪春衣袖上被濺了幾滴,但回頭睨向咳得滿臉通紅的郁峥嵘,他反而将自己懷裡的帕子遞過去,安撫道:“慢些喝,小妹,雖然你還不适應,但日後我們到底還是要做一家人的,你多适應些時日就好了。”
好陰濕一小孩啊。郁峥嵘聽出玉溪春話裡話外的譏諷,擡眼迷惑地看了看他,而後小心折好他的帕子還回去,自己用被子擦了擦臉,倒回床上面對着牆說:“阿娘,我困了要睡了,你們都出去吧。”
“這孩子,一天天怎麼就睡不夠呢。”郁夫人一邊歎氣一邊牽着玉溪春往外走,而到了門口,關門前他卻站定,朝着床上裝死躺屍的郁峥嵘笑了一下,說:“下次小妹不想上課,可以來找我紮一針的,很快就能暈過去噢。”
飯桌上一般是沒人說話的,偶爾郁長榮會和妹妹聊起幾句書院的八卦,雖然郁峥嵘對什麼态度都是淡淡的,但至少會回應他幾句。故而郁長榮堅定地認為自家妹妹就是最可愛的妹妹,至于外人說什麼郁二小姐性子古怪為人沉悶,統統都是胡吣!
玉溪春也是食不言寝不語,加上病弱總有許多忌口的,所以飯菜能吃得也少。相比之下,坐下他旁邊,将臉就差埋進碗裡的郁峥嵘更顯得幾分不羁和野蠻。郁夫人不滿地敲了敲桌子,訓斥她說:“平日裡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吃飯也如此沒規矩,往後還怎麼嫁人啊?”
“小妹不嫁人,我養她一輩子也養得!”郁長榮率先反駁,倒是比郁峥嵘還激動幾分。而被訓斥的郁峥嵘正用筷子扒着雞皮,在這場因為自己和玉溪春對照而引起的風波中,她隻是懶散地點了點頭,敷衍道:“這樣不好嗎?知書達理的媳婦娶進門,懶惰無禮的女兒潑出去。咱郁家怎麼看都不虧,怪不得是做生.......”
“混賬!”郁老爹看不下去,用筷子狠狠拍了下桌子,而玉溪春則顫了下眼睫,睨向身旁啃着雞腿頭都沒擡的郁二小姐,柔聲打斷了僵滞的氣氛:“伯父注意身子,不要動怒。小妹隻是年紀小,并非有意頂罪。況且規矩這些玩意,小妹若是想學,我和她就住在一個院子裡,日夜相處,潛移默化也能學個七七八八,何須擔憂呢?”
郁峥嵘擦着嘴邊的油漬,古怪地看了眼玉溪春,不太習慣他這麼溫柔,側過身子坐得離他遠了些。結果還沒搬動凳子,玉溪春卻死死攥住她的椅背,唇畔綻開淺笑,輕蔑道:“我既要做你的嫂嫂,就有義務教導你,郁峥嵘,不要讨厭我,記住了嗎?”
關于郁長榮和玉溪春這對未婚夫妻的感情進度,郁峥嵘很少過問,也懶得了解。反而是她身邊的玲珑時常關切,總會給她講今日玉小姐去給大少爺送了字帖,明個玉小姐又親自做個糕點送到大少爺的書房......郁峥嵘是懶,但也不傻,知道玲珑是喜歡郁長榮,但到底隻是小兒女情思,再如何喜歡也就隻能止步于默默關注。她一點也不擔心玲珑會陷害玉溪春,反而是有些擔心玉溪春看出玲珑暗戀郁長榮,會反過來針對她一個小丫鬟。
說到底郁峥嵘看他們就像是看青春期早戀的小屁孩們,而玉溪春應該就是那個原生家庭不幸福導緻性格扭曲陰暗的問題學生.......但郁峥嵘才不願意當他們的教導主任呢,愛怎麼拉扯暧昧都是他們的事情,郁峥嵘隻想好好睡覺。
大抵是因為她原是一抹遊魂,胎生到這個異世界,仍透露着幾分早衰之相。所以郁峥嵘時常精力不濟,一整日的時間,大半都睡了過去。偶爾醒着也顯得呆滞木闆,對周遭人事都漠不關心,甚至有些冷淡。
但同住一個院子,玉溪春倒是相反.......
每日卯時,玉溪春就已經起床洗漱,練字刺繡,甚至于連妝面服飾都會精心搭配。早膳需得一家子一起用,所以每每被玲珑從床上拽起來,郁峥嵘都會處于神遊的狀态,随便撈起頭發用簪子松松垮垮地盤着,而後套上寬大的衣衫,推門時走過遊廊剛巧碰見面容精緻的玉溪春,這才站定,被眼前這孩子美得有幾分清明了。
天生愛豆聖體啊。郁峥嵘環胸靠着廊柱,不自覺打了個哈欠,剛喝過濃茶,舌尖還殘留幾分苦澀。她看出玉溪春身上那件外衫好似她前幾日穿過的,微挑了下眉,卻什麼也沒說,隻懶散地笑着接過漂亮孩子遞過來的手帕,上頭還繡着他替她繡的作業——是一梗雙花可開足二十瓣的綠雲。據說綠雲是極難養的一品蘭花,僅産自醉天山幽谷深處。玉溪春替裝病的郁峥嵘繡帕子那晚,和她宿在一處。吹燈睡覺前,這孩子抱着枕頭,忽然講起來他父母相識的經曆。
在玉溪春口中,他母親邵蘭是惠州陽下鎮的一個小寡婦,被叔伯侵奪家産後逃到醉天山,本來以為走投無路隻能喂身給野狼了。卻不曾想在醉天山遇到了他父親玉枕逢。玉枕逢本是進山給酷愛蘭花的老母親尋找一株綠雲。結果剛巧在山崖邊救下耳畔别着蘭花,想要自裁的邵蘭。将她救下後,兩人暗生情愫,這才締結了一段良緣。
玉溪春的聲音沒有起伏,故事也平淡。郁峥嵘睡意朦胧,窗外尖嘯的夜風拍打着屋檐,她閉着眼伸手攥住一把身側之人的烏發,摸了兩下後,敷衍地笑了聲安撫這孩子:“這下好了,往後我再瞧見綠雲,隻怕腦子裡隻能想到一個插着蘭花的江南小寡婦。”
聽見她笑,玉溪春隻是顫着眼睫,竟有幾分純良地望着郁峥嵘,伸手勾着女孩的衣帶,他又朝着她蹭進幾分,如瀑青絲糾纏在一起。郁峥嵘身子明顯僵了一下,明顯不太适應和别人如此親近。但緩緩地,她想到都是女孩子,便放松下心神,松開抓着玉溪春頭發的手,輕輕覆在他脊背上,拍了拍哄着這孩子。
“江南小寡婦不好嗎?”玉溪春忽然問她。郁峥嵘已經快睡着了,眼也沒睜胡亂着回道:“好是好啊,但你最好别當寡婦,我哥可.......”
“那你會死嗎,郁峥嵘,你會不會死?”打斷了她的話,玉溪春伏在她懷裡,目光灼灼地盯着郁峥嵘問。等了好久,燭花都哔剝爆了一下,暗影搖曳,郁峥嵘半邊臉被發絲掩着。她睡熟了,唇角抿了抿,翻身時擡起一條腿壓在玉溪春腰間,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像是抱緊玩偶一樣拍拍他說:“睡、睡覺,不死,我不死,我想睡覺。”
“好。”被女孩攏進懷裡,隔着薄薄一層衣衫,玉溪春完全能感受着她柔軟的肌膚和起伏的曲線,合上眼睛,玉溪春感受着一股股熱浪沖向自己畸形的恥辱,額角洇出密汗,昏暗的燭光下,一抹抹霞光暈開在他頰邊。玉溪春耐受不住,張口咬住郁峥嵘的衣領,黏重的呼吸聲中,他擡眼望着懷抱自己的郁峥嵘,心裡忽然就想——你别死,隻要你不死,我就不會當那什麼勞什子的江南小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