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郁峥嵘用得不多,隻吃了幾個水晶蝦餃,耷拉着腦袋等郁老爺訓完話,她還等着回院裡再睡個回籠覺。卻不曾想手腕被身側那孩子冰涼的手指給圈住,圓潤的指尖掐了下她的掌心。郁峥嵘睜大眼睛,正疑惑地望向玉溪春,就聽見郁老爺嚴厲的咳嗽,他歎着氣搖頭,又對不成器的小女兒重複了一遍:“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我們商賈之家不講究那些俗節,況且前些日子溪春也說想和長榮一起去書院學習。但孤身一個女子前去隻怕會不适應,剛好峥嵘你性子過于懶散,也該去書院曆練曆練,學些本事傍身,日後不論嫁......”
“伯父........”原本垂頸聽訓的玉溪春忽而擡頭,瞳仁裡一閃而過的鋒利,他挽唇眨眼間又蘊出溫良的神态,擡起桌下和郁峥嵘牽在一起手,說:“伯父您且放心吧,我和峥嵘定然會相互看顧彼此的。”
“不是,你們不打算問問我的意見嗎?”郁峥嵘想将手抽出來,但剛拽出一個指節,又被玉溪春淺笑着攥得更緊,指縫間溫涼洇出冷汗。她隻好放棄,垮着肩膀對郁老爺說:“我覺得我在府裡學就夠了,玉溪春和我哥是情投意合,他們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要我去煞風景嘛?”
“你這孩子!嘴上也沒個遮攔.......”郁夫人聽這沒羞沒臊的話,立刻瞪了女兒一眼,而後望向玉溪春,剛想出口安撫,卻見那孩子眸中冷然,偏頭睨向懶散的峥嵘時,竟有些像白日裡的貓眼,蘊着靜候捕獵的危險。
“小妹!!你、你别瞎說,我對、我對玉小姐很尊重的,沒有、沒有那種心思。”郁長榮嘴裡叼着包子,激動地拍案而起,臉色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解釋,反而換來郁家人一頓白眼。
什麼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郁老爺頭痛地捏了捏額角,深覺日後這家大業大,隻怕要後繼無人了。但瞟一眼差點盤腿窩到靠椅裡的小女兒,郁老爺頭疾更甚,無奈擺擺手,一錘定音道:“此事無需再議,我已經在書院疏通好關系了,況且滄州府近些年,許多達官貴人士族鄉紳的女兒也多有進書院習文學詩,日後博得才女美名,也能嫁個更好的門第。”
“是啊,峥嵘,你和溪春作伴,也能在書院多交些閨中密友,往後走動往來,也不至于整日窩在府裡。”對于嫁人之事,郁夫人說不上話,但她私心還是想女兒能結交些朋友,也不至于被外頭那些人整日地說性子古怪為人木讷了。
郁峥嵘無奈,明白再争辯也無用,垮着肩膀往椅子裡滑,結果身側玉溪春這死孩子又穩穩托了把她的腰,俯身湊近,目光楚楚地暈開笑道:“終于能和峥嵘一起上學了,我好開心。”
淡漠的檀香攏到身上,郁峥嵘不自在地坐直身子,離他遠了些後,又見那漂亮孩子滿眼落寞地望着自己,雖嗅到了幾分茶香,但還在不争氣,在全家人期許的目光中,擡手生澀地拍了拍玉溪春的肩膀,安慰道:“可以陪你上學,但記得課業你幫我寫啊。”
玉溪春的眼睛亮了亮,立馬暈開虛僞甜膩的笑,重重點了點頭,全然不顧一桌子人古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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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書院雖招女學生,但男女卻是分開授課。少數女子單獨為一小班,由特意聘請的女夫子負責教學。郁峥嵘對此無感,總之不過是小班課上睡覺容易被發現而已。隻不過玉溪春跟着她坐到靠窗最後一排時,輕蔑地掃了眼周圍偷瞄打量他的貴人小姐們,對郁峥嵘說:“春柳書院名頭上挂着有教無類,可偏又将女學生們圈在這一方課堂,教習一些淺顯的詩文,也不過是為了日後嫁人,好陪附庸風雅的郎君們吟誦。倒真是挂着教學育人的名頭,幹的卻是和秦樓楚館一樣的勾當。”
“你這人說話好有攻擊性啊.......”郁峥嵘擡了下眼皮,無奈地擺好筆墨紙硯,搖搖頭又勸身旁這死孩子:“周圍那些小姐多半會關注你,為人和善一點,人家都是小姑娘,沒什麼壞心思,平日裡多和她們聊聊妝容衣钗,能結實幾個閨中密友,日後多條朋友多條路。”
玉溪春聽她嘟囔,噗嗤一聲竟然掩唇笑了,垂眼瞧着郁峥嵘反譏:“我怎麼覺得.......這些話該是我來勸你吧,畢竟,郁峥嵘,你好像真的沒什麼朋友。”
“所以呢?”郁峥嵘頭也沒擡,趁着夫子來之前,掏出準備好的軟墊鋪到桌子上,半邊臉埋進去補覺。而剛合上眼,她感受到頰邊落下冰涼的摩挲,身側的玉溪春似乎俯身過來,檀香氤氲,他勾起郁峥嵘淩亂的碎發,一點點抿到耳後。輕笑了下,那孩子陰柔的聲音由近到遠,黏膩道:“所以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呀,郁峥嵘,你要記住你隻有我一個朋友。”
玉溪春這孩子不好。
如果說之前在郁府,郁峥嵘隐隐約約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敵意。那麼自從來春柳書院之後,郁峥嵘幾乎能确定了,玉溪春就是在和自己暗暗較勁。
說來也幼稚,在書院裡,郁峥嵘和哪個同學但凡說了幾句話,一同去膳堂吃了個飯,又或者郁峥嵘被哪個同窗邀請去府上做客.......不出一兩日,那些原本有意和郁峥嵘交好的小姐們,都會轉頭和玉溪春親近起來。
玉溪春原是個冷美人,鳳眼淩豔,身姿颀長,放在江南一帶這些嬌小美人當中,自然淩霜勝雪,美得讓人有些望而卻步。但也正因為如此,若是玉溪春主動接近某人,必然會讓對方不自覺就誠惶誠恐地讨好。
郁峥嵘覺得玉溪春像是個高傲的小女王蜂,隻要他擡擡下巴,身邊就會立刻花團錦簇。如果放在上一世,郁峥嵘身體心理都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那麼可能真的會因為玉溪春而半夜躲起來偷哭。
但現在死過一次,再加上兩世為人,郁峥嵘再看這死孩子的把戲,除了覺得可笑,甚至還隐隐有些輕松。剛好她也不是特别想交際應酬,有玉溪春這個擋箭牌,回府上也好給郁老爺郁夫人交代。
隻不過,玉溪春縱然有美貌和手段,也擋不住有些人就不吃他那一套。胡生蓮是滄州府無憂茶莊老闆的長女,容貌平平,但為人幹練,性格直爽。尤其看不慣玉溪春在書院孤立郁峥嵘的做派,主動上前去和郁峥嵘交談,更常常邀請郁峥嵘去她家茶樓喝茶聽曲。
這等享受之事,郁峥嵘自然樂意,隻不過沒料到這竟會使得玉溪春嫉恨上自己。其實也怪她心大,明明每次胡生蓮坐在郁峥嵘身旁,牽着她的手說些小女兒家的秘密時,玉溪春陰郁的目光都會像毒蛇一樣死死纏繞在她們交握的手上。隻不過這死孩子不是個心思坦蕩的人,明明每次恨得手帕都要給撕爛了,等到郁峥嵘在馬車上問他是不是不開心時,偏又冷笑着挑起車簾望向街上,隻留給她個淡漠的側臉,不冷不熱地譏諷道:“我為何不開心?你既自甘堕落和那樣容貌才情皆為下品的女子交往,往後落個什麼名聲什麼.......”
“玉溪春,”咚的一聲,書脊敲了下桌沿,郁峥嵘面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迎着玉溪春訝然的目光,她垂眼掀了頁書,警告道:“阿蓮是我的朋友,我知曉她的好,所以斷然不會允許有人在我面前空口白牙地污蔑她。你今日說話有些過了。”
“哦?朋友?”玉溪春眼窩暈開抹紅,冷白的肌膚映襯下,更顯出幾分詭豔。他雙手撐在郁峥嵘身側,俯身将将貼近了她,兩人發絲又垂到一處。他身上那件裙衫是特意和郁峥嵘相配的煙霞色系,隻不過在他身上總是更有幾分濃豔光彩。這也是書院裡那些個同窗認為玉溪春和郁峥嵘這對姑嫂關系微妙的原因,畢竟若不是想将對方比下去,又何必總穿相似的衣裙呢?
“那我呢,郁峥嵘,我算你的什麼?”背面看,玉溪春好似将郁峥嵘整個攏在懷裡,他們之間虛虛隔着一指的距離,氣息相聞。
郁峥嵘這時也擡眼認真地看着玉溪春,美人如刀,越是近距離便越鋒利。她心頭似被揪了一下,平靜的眼波也泛起漣漪。擡手扶着玉溪春瘦削的肩頭,她替他整理好衣服上的流蘇,忽而笑了笑,目光中帶着幾分對這孩子容貌的欣賞,也有些無所謂,說道:“如若你沒有那麼讨厭我,那至少我們還算是一對虛僞的姐妹。”
玉溪春臉上的笑容悉數收斂,緩緩起身坐直身子,靛青色的瞳仁陰沉欲滴,白日他那雙鳳眸,觀察着郁峥嵘時,某些瞬間,像貓又像蛇。
“我不會是你的姐妹,郁峥嵘,我有些時候挺恨你。”
那日馬車沖突之後,郁峥嵘和玉溪春很少再說過話,郁夫人雖然察覺,但總覺得十幾歲的女孩子家,賭氣拈酸都是常事,過幾日帶着她們再去做幾身衣裳,兩姊妹把話說開,親親熱熱的還是半夜都要摟着一起睡。
郁長榮和郁老爺則是完全沒有看出來,飯桌上還總拿玉溪春作為正面案例教訓郁峥嵘。好在郁峥嵘心大,隻一味地點頭,話卻不進耳朵。反而是玉溪春,下意識想打斷郁老爺,但又在賭氣,攥着筷子的指尖都被捏着慘白,最後總是謊稱身體不舒服,先離開飯桌,眼不見為淨。
郁峥嵘對這件事倒是看得開,其實玉溪春說着恨她,但也不過是十幾歲孩子那種擰巴的心思罷了,遠遠談不上恨。或許玉溪春自己都不明白,他不是恨郁峥嵘,他隻是恨郁峥嵘不會用他看着她的目光,那樣地看着他。
不對等的感情必然會引起痛苦,可憐玉溪春多智近妖,卻也看不破自己心裡苦楚的來源,反而像隻困獸一樣,徒勞地撕扯着自己,卻始終找不到傷口。
一直從暮春到端午,玉溪春斷斷續續地生了場病,許多大夫來瞧,隻說是郁結于心,再加上十歲那年的變故,導緻玉溪春内裡虧欠,這些年雖然一直溫補着,到底還是落下些病根。郁夫人着急上火,一聽見大夫提起心病,便急忙派下人去書院将二小姐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