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嬅把關緊的窗戶推開一道縫,斜風裹着細雨撲面而來。雨線織成的細網像一道道厚重的簾幕,她隻能隐約看見一把撐開的油紙傘,和一道細長的人影。
“嗒、嗒、嗒”,聲音越來越近,不疾不徐,最後停在雜物房的門口。來人擡起手,輕輕叩門。
連嬅坐直了身子,道:“請進。”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背着光,少年的臉浸在深沉的昏暗裡,看不清細節。他收起傘,放在門口,一偏頭,看見了推開的窗戶。
連嬅生怕被發現自己偷窺,低着頭解釋:“屋裡太悶,我就開了條縫。”
“……外面風大,還是關上吧。”
仍舊是熟悉的,低啞又溫和的聲音,語調卻不容置疑。
少年伸手把窗戶拉緊。
塗了桐油的窗紙不僅擋風擋水還擋光,更别提屋外天色昏黑。油燈是沒有的,蠟燭更加不可能。狹小的空間裡塞着木櫃、木床并一些雜物,甚至沒有多餘的地方擱凳子了。
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是禮數。
張居正合上窗後,就站在原地,長身肅立,神色端凝,似乎在思考該怎麼開口。
連嬅朝他拱手,雖然心知這烏漆嘛黑的沒人看得清,還是像模像樣地作了個揖:“深謝恩公救命之恩,往後若有機會,必結草銜環以報。”
像她這樣的年紀,再正經八百咬文嚼字地學大人說話,聽起來也是一團稚氣。張居正微笑着搖搖頭:“你該謝的是你自己。”
誠如昨日同行的王之诰所言,這幾天城裡亂得很,他區區一介窮書生,若是見一個可憐救一個,那用不了幾天就得去喝西北風了。
之所以選擇搭救這個孩子,隻是為那隻死死攥着他衣角的手,和那雙半睜着的眼睛裡熊熊燃燒的火。
她孱弱的身體明明已經到了窮途末路,卻被強烈的意志硬撐着苟延殘喘。
更何況,張居正自認為也沒幫多大忙。他隻是把這孩子送去了最近的醫館,給了點微薄的醫藥費,對她身上的病實在束手無策。
思及此,張居正順口問了一句:“你是醫戶出身?”
太祖皇帝朱元璋建立明朝後,為了他夢想中的長治久安,把全國人民分成四大類,即民戶、軍戶、匠戶、竈戶,細分又有儒戶、醫戶、陰陽戶等,規定籍不許亂,役皆永充,也就是除非你全家死絕了,不然你祖宗幹什麼你就得跟着幹什麼。
所以這年頭行醫的都靠祖傳。如果不是醫戶,也很難接觸到各種醫書醫方。
不,我是碼農出身,家就在湖北荊州,隻不過是幾百年之後的。
連嬅搖搖頭,雖然本意不想欺騙恩公,但真說實話恐怕會被再一次當成瘋子。她打了個折扣:“我爹是個道士。”
是真的,道号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是不是很威風呢?
張居正表情微妙,又問:“你還記得家在哪裡嗎?”
這個問題就大可以說實話了,隻是不能說太細。
連嬅答曰:“順天府。”
順天府即北京,成祖朱棣在靖難之役後成功篡權奪位,以北平為“龍興之地”,升北平為北京,改北平府為順天府,從此大明有了一南一北兩個首都。
南京的屬于養老機構,北京的則是真正的政治風暴中心。
順天府離荊州府足足兩千多裡地,放在古代,那真是天南海北。想跨越這麼遠的距離,不僅要有錢,最好還得有人護送,不然路上碰到個馬匪,小命就交代了。
“是怎麼到荊州府來的?在此地可有親友?”張居正問。
連嬅搖搖頭:“我不記得了,應該沒有。”
那事情就有些難辦了。
張居正蹙着眉:“我昨天救你時,還以為是個男孩。”
畢竟連嬅身上的衣服不是女孩子常穿的褶裙,而是件類似于道袍的直裰。
現在想想,原來是個道童,那也難怪。
“呃……很遺憾。”連嬅幹巴巴地接了一句。
這句話不知哪裡戳中了張居正的笑點,他笑起來真誠而直接,肩膀一顫一顫,總算有了點十四五歲的少年該有的孩子氣,那股刻意端起來的拒人千裡之外的架勢也消散了。
“遺憾卻不至于,隻是有些麻煩。”
他救都救了,自然想着盡可能幫到底。如果這孩子還記得家在哪,那就托人把他送回家去,如果不記得了,正好他身邊還缺個書童,帶回張府母親也不會說什麼。
結果偏偏是個女孩。
張居正接着盤問:“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