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嬅,連理枝的‘連’,嬅是——”
這個字很生僻,是她外婆翻了一天新華字典取出來的,因為越複雜越不認識的字看起來越高級。
“女字旁,華夏的華。”
她回答完問題,鼓起勇氣,學着電視裡那些古裝劇的腔調:“還未請教恩公尊姓大名?”
張居正又笑起來,笑得連嬅心都在發虛。半晌,他終于停下來,順着連嬅的語調文绉绉地回了一句:“敝姓張,名居正,荊州府江陵縣人。”
張什麼?什麼居正?
連嬅目光呆滞,神色發飄,大腦“咔”一下停止了運轉。
還好屋裡黑,别說表情,能看出輪廓都算不錯了。
這時候應該說什麼?久仰大名?如雷貫耳?男神我是你的粉絲啊給我簽個名吧?
連嬅上輩子擁有的第一本非教材書,就是高一用獎學金買的那本紅色封皮的《張居正大傳》。
——因為那年期末聯考的語文卷子,文言文部分選的是張居正的《論時政疏》。很不幸,連嬅隻得了三分,還是蒙對的一道選擇題。
她懷着無比憤懑的心情花“巨款”買下《張居正大傳》,看完全書後隻覺得惆怅。
一個出身寒微的文弱書生,曆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與嚴嵩、徐階、高拱三位首輔共事。他親眼見證着明王朝的腐朽衰頹,百姓的民不聊生,官場的爾虞我詐。但他從未忘記自己經世濟民的政治抱負。為了這份光明偉大的事業,他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結交宦官、得罪權貴、甚至弄權專政、架空主上……
他任首輔時,權傾朝野,總攬大權,柄政十年,為國事殚精竭慮,熬幹心血,最終病死在任,恍似一個虔誠的殉道者。
大明朝已然日薄西山,張居正卻用生命點燃了殘日将沉時最耀眼的暮光。他為這個腐爛入骨的王朝振衰起隳,得到的卻是身後的反攻倒算。阖家被抄,餓死十數人,老母幽囚,長子自缢,兄弟、諸子被流放,甚至險些被親自教養的皇帝開棺戮屍……
有人罵他“殘害忠良,荼毒海内”,有人罵他“包藏禍心,狗彘不食其餘”,更有甚者颠倒是非,斥他為“萬古之罪人”,把大明朝衰敗滅亡的根因歸咎于張居正……
連嬅刷題刷到大腦僵硬時,很愛翻一翻張居正相關的史料。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理科生,她甚至啃完了嘉隆萬時期的《明實錄》。從此文言文選讀幾乎都是滿分,倒成了意外收獲。
總而言之,連嬅此時心潮之澎湃,猶如基督教信徒親眼看見了上帝。她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半躺在床上,男神卻站着,頓時如卧針氈,腰上那點淤傷也感覺不到痛了,從床上彈起來,沒穿鞋踩在冰涼的泥土地上,然後指指床榻——
這可怎麼稱呼呢?男神顯然不行,恩公好像他不喜歡,按照時人的習慣稱秀才為相公又叫不出口……連嬅嗫喏着,低聲說:“先生,你坐吧,我站着。”
張居正:……
這孩子怕不是燒壞了腦子。
他用命令式的口吻說:“躺回去,别亂動。”然後又加了一句,“也别叫我先生。”
在明代,先生的稱謂還沒有那麼泛濫。三司見督撫時會稱“老先生”,見巡按禦史或部使,公稱“先生”。此外,門生稱座主,或内閣九卿這種級别的官員互稱,也會用“老先生”。
這是身份尊貴、德高望重者才有的稱謂,用這個詞稱呼一個年輕秀才,屬于純純的馬屁精行為。
連嬅還想再分辯兩句,一擡頭撞見他不容置喙的目光,遂乖乖回到床上。
張居正又恢複了溫和的态度,他問連嬅:“你認得我?”
那何止是認得,每年清明端午,給你掃墓都掃了十來回了。
連嬅搖搖頭,說:“不曾見過先……相公。”
一陣沉默。
窗外雨勢漸停,烏雲褪去,露出昏黃的日光。
連嬅在沉默中悄悄擡起頭,看見男神半明半暗,美得冒泡的臉。
《明史》沒騙人,“居正為人,颀而秀眉目”,趙貞吉也沒騙人,“世之所謂妖精者,張子其人也”,于慎行更是大實話,“故江陵相公面若敷粉,眉目媚秀,颀身樹立。其沉默自持、難得一笑,風姿真如覆雪之昆侖,肅肅烨烨,清冷豔絕。 ”
沉浸式欣賞了五秒鐘,她終于發現男神眼神不太對。
他看她的目光,猶如看一個老大難。
張家的經濟狀況不能說差,起碼比起外面無家可歸的流民,他們在江陵縣有房有地,維持基本的生活是沒問題的。可也很難說好,畢竟家裡供着兩個讀書人,一個是張居正,一個是他爹張文明,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弟弟,居敬和居易。
連嬅聰明的腦袋終于開始運轉了,她努力推銷自己:“其實我——”
我有紮實的java編程基礎,精通各種主流框架,能熟練使用中間件,有豐富的前後端項目經驗,ACM-ICPC競賽拿過亞洲區域銅牌,英語六級675分,自學過日語,還有N1證書……
但是這些都說不得,她隻能拿自己的童年經曆努力湊數,聲音越來越小——
“我放過牛、插過秧、喂過雞,力氣還挺大的,砍柴挑水都沒問題,做飯也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