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她這幾天的所作所為,其實不被張居正當成神經病都算不錯了。
熹微的晨光透過窗外的幾棵竹子灑進來,照在連嬅因熬夜與驚吓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上。
她鼓起勇氣,心想要不然伸頭一刀直接坦白從寬,如果張居正願意相信,興許還能幫她把亂成麻的思緒梳理一下。
“我其實……”
但她還沒說完,張居正已經先發制人:“你其實是從承天府來的吧?”
連嬅:……
她現在震驚得有點麻木了。
“閣下年齡雖幼,可相貌不凡,頗有見識,又熱衷于符咒煉丹之術,出身絕不普通。”
張居正用食指指節輕扣桌面,眉心微蹙。
“三月份聖駕南巡承天,攜皇長女同行。聽聞皇女殿下自幼通玄,精習道法,又秉性仁孝,目下暫留承天府為獻皇後守靈——”
獻皇後指的是嘉靖的生母,也就是朱連嬅的祖母,谥号慈孝貞順仁敬誠一安天誕聖獻皇後。
……還有這回事啊。
連嬅的心髒已經快跳到嗓子眼了,她手指扣着上衣下擺,忐忑地等待着“判決”。
“你是殿下身邊的道童?”
嘎?
一般情況下,道童這個職業應該是僅限男性的,但陪伴皇女修行的道童又是另一說了。
“你自己跑出來的,還是被人劫持?陛下南巡是否出了意外?仇鸾……仇将軍又是來江陵尋誰的?”
如果除了朱連嬅的出生外,一切皆如《明實錄》中所記載,那嘉靖南巡途中遇到的意外……就還挺多的。
先是趙州和臨洺鎮兩處行宮,在聖駕離開之後都發生了火災。接着進入河南重鎮衛輝之前,有陣旋風一直環繞不去。秉一真人陶仲文稱“主火”,且斷定這場火不能避免,隻能“謹護聖躬”。當晚四更時衛輝行宮果然大火,還是錦衣衛指揮陸炳在危難之際救出了皇帝。
最為吊詭的是,這麼一樁大案,各種史料記載中僅《國榷》将其歸因于“宮人所遺燭”,其餘如《明實錄》、《明史》均對縱火原因語焉不詳,遮遮掩掩。
嘉靖嚴懲了侍衛與當地官員,卻又敕谕留守北京的次輔顧鼎臣,告訴他幾場大火都是駕過之後才起的,不要信妄疑真,朕躬甚安。
什麼是妄?什麼是真?這幾場火會和朱連嬅有關系嗎?
也許見她遲遲沒有回應,臉色還越來越難看,張居正輕歎一聲,拍了拍她的腦袋:“想不起來就算了。承天府離此地不遠,你若想回去,我托朋友送你一程?”
連嬅繃着臉,搖頭搖得像撥浪鼓。
什麼龍潭虎穴,是人待的地方嗎?
“江陵縣可比不得承天府,你留在這裡隻有粗茶淡飯。”
——錯誤的,看你的臉都能炫三碗飯。
“而且連個煉丹的鼎爐都買不到。”
——本來也是民科胡鬧,鼎爐有沒有的無所謂。
“你真想好了?”
連嬅從這一長段話裡嗅出了不妙的味道。
她擡起頭,急切又蒼白的神色配合哈欠打不出來憋的淚珠,合成了一張泫然欲泣的臉:“公子要趕我走嗎?”
年僅十四歲的張居正被這雙水淋淋的杏眼看得有點手足無措了。
他反問自己:我說了什麼很嚴重的話嗎?
好像也沒有吧。
他本意隻是想确認連嬅的來曆,可不是想把人欺負哭。
“我娘不是認你做了幹女兒?”張居正努力和緩語氣哄小孩,“那按輩分,我也算你的兄長,怎麼會趕你走呢?”
……真的嗎,你别騙我。
連嬅擦了擦眼眶裡殘餘的淚。
“對了,今天學的叙官你先抄八份。”張居正斟酌了一下,露出了和善的微笑,“明早給我吧。”
……
小學畢業後再也沒抄過書的連嬅試圖抗議:“真的需要抄八遍嗎?”
但被張居正無情駁回:“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正好你也練練字,少畫符。”
叙官篇字數一千出頭,八份就是九千字。這一練直接練到了傍晚。連嬅捏着自己酸痛的手腕,看着旁邊堆疊的竹紙,有一種刑滿釋放的感覺。
毛筆字寫起來真痛苦啊。
如果布置作業的人不是張居正,她現在一定在心裡瘋狂吐槽這變/态的老師。
一整天沒吃飯的珍娘枯坐在院子裡,眼睛始終盯着緊閉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