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臨出海之前,博帶他去了一個地方。
這是臨近某個小島的一艘沉船,它側翻嵌進海溝裡,腐朽的表面生滿了鐵鏽和水草,船體很完整,看不出因為什麼而沉沒。
今臨跟随博進入船艙,看見了密密麻麻堆疊的骨骸,骨骸之上有一個搖籃。
他離得遠,隻稍稍一瞥,裡頭的确有一副人類小孩的骨骼。
他本能覺得可惜。
卻又搖搖頭,他怎麼能憐憫人類。
再往裡,他明白了這艘船沉沒的原因。
船型很大,結構卻很簡單,外面看是軍用船隻,裡面看卻是普通漁船,底艙住人與上面直接連通,遇上海上的風浪就能被掀翻,或者吃水偏深就會沉船。
這樣的船,居然敢行駛到非人類管控的海域。
他眼光流轉,看見了一顆極大的砗磲。
這樣的體型,應該是一顆珠貝,裡頭的珍珠必定不小。
真是奇怪,那樣大的珠貝怎麼可能生長在這樣的船艙裡,況且貝殼上也不該這樣亮潔的。
博将那顆珠貝打開。
今臨愣了。
貝肉都被剝除,裡面容納的是——
一具完整的人類骸骨。
骸骨之上有一顆極其亮眼的,純白的珍珠。
比今臨手腕上的任何一顆金色珍珠都要大。
他當即想象出一個古怪的畫面,人類想要竊取珍珠,卻被砗磲吞噬。
他悄悄撅嘴,活該,活該。
但他并沒有意識到想象的漏洞,這顆砗磲已經死了。
博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麼,搖了搖頭:“他們是因為我而死的。”
今臨整個頭頸都僵了,金色的眸子透露出并不貼合的訝異。
腦子動的很快,他猜測是博先生将這艘船沉沒,下意識想替博先生開脫:“船沉了人當然會溺死,你……人類那麼壞,你也隻是……以牙還牙吧。”
他有些猶豫,他也沉沒過一艘船,可是他沒讓船裡的人死。
看到這麼多骸骨,他感到震撼。
人類那麼壞,但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人類去死。
他害怕自己負擔任何一條性命。
博笑了。
笑得并不爽快,積蓄着苦澀,仿佛壓抑着。
“其實我們都明白,人類,不全是暴徒。”
20多年以前,人類剛剛開始以軍事行動的名義捕獵海妖,在此之前海妖對人類活動的反抗也算不上強烈。
不過海妖的存在還是影響了人類捕魚業的發展,那時很多以海上捕魚為生的人類為了賞金改行加入捕獵。
但在漁船外面加一層鋼殼改造成軍用船隻的模樣是不能對付海妖的。
所以許多漁民又幹回本行,在風險與危機中艱難求生。
“索拉!”背着小孩兒,穿着圍兜的女人對着躺在桅杆邊曬太陽的少女喊,“去把你弟弟的兔子玩偶拿上來,他吵着要呢!”
“哦。”少女已經習慣了這些指令,從甲闆上聯通船艙的鐵杆溜了下去。
她晃了晃搖籃,在搖籃底下找到了髒兮兮的玩偶。
“啧!”她嫌棄地拍了拍灰,但海上的潮濕讓這些灰塵粘在絨布上,她兩指捏着兔耳朵把玩偶拿遠些,“抱着親也不怕得寄生蟲病。”
其實這個玩偶比她要好些,是出海之前父親新買來的,至少沒有補丁,可比她的衣服褲子值錢,隻是那愛流口水的家夥不太珍惜罷了。
把髒兮兮的玩偶遞給母親,她習慣性讨好地笑,但母親并沒有給她眼神,隻是接過玩偶颠了颠背上的男孩:“寶寶啊,兔兔來啦。”
少女還在原地,她有些期望母親轉過頭給她一個微笑,可她隻是聽見。
“站在這裡做什麼,去幫你堂哥燒爐,你這丫頭怎麼總是偷懶,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也沒有很失落,少女已經習慣了。
在這艘船上,她的确幫不上什麼大忙,不過她的手總是枯槁而蒼老,洗衣和燒爐的交替讓被冷水浸紅的手又被燒裂皮。
她沒有去燒爐,因為堂哥總是嫌她礙手礙腳,隻讓她坐在一邊。
她知道,其實是堂哥“照顧”她,她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就是堂哥送的内衣。
所以其實是,她不願意和堂哥共處一室。
繞開住艙,她扶着欄杆往另一頭的船尖去,這邊的路很窄,到了盡頭也隻能容納下一個正常身材的成年男人,她很瘦,坐下來位置還算寬松。
家人一般不會注意到她,因為船上的餐桌很小,吃飯她是上不了桌的,從前她的母親也不能上桌,但現在弟弟還小,需要人在吃飯的時候照料。
她不覺得孤獨,其實很喜歡這樣,做一個透明的靈魂,像畫冊裡的主角。
主角總會遇到從天而降的天使。
她沒遇見天使,她遇見了人魚。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将整個海面照耀得粼粼波光,海水也清澈。
不遠處有一片陰影向她移動,她匆忙站起來,抓緊了欄杆,頭往後仰戒備着。
再近一些,她就看清楚了,紫色鱗片在幽藍的水中閃爍,挺拔的身軀潛遊,優雅地擺動尾鳍,水花帶起發亮的珠串,夢幻的光暈與深海融為一體。
她捂住嘴巴,第一次把眼睛瞪得出奇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