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華宮裡燈火通明,宴會方歇,華夫人大概也才從席上下來。
門口的宮人一眼看到她來,忙迎上來,“更深露重的,殿下如何獨自前來?”
趙懿安向她比了個“噓”的手勢,“可别聲張,我特來向夫人賀歲,若讓夫人知道我一人前來,雲想她們又該沒好果子吃了。”
那宮人笑道:“殿下也太寵着她們了,不過這話奴婢說了不算,要珍珠姐姐替您瞞過才是正理。“
“有理。”趙懿安點頭,将燈籠交到宮人手上,笑道:“那我便去找她。”
說着她快步走進錫華宮,迎面碰上急匆匆出來的珍珠。
看到她,珍珠忙笑道:“聽人通傳,正要來迎殿下了。”
“本來便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哪裡等得了通傳。”
珍珠失笑:“殿下怪會打趣奴婢。”
二人說着一前一後進了錫華宮,華夫人剛剛沐浴完畢,正散發坐在妝台前,由小宮人替她按摩腦袋。
看到趙懿安進來,華夫人睜開眼笑道:“剛要睡呢,可巧你來了,也是趕得好。”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恰趕着夫人入睡前來見,怕是夢裡還能看到昭慶呢!”
“正所謂‘好夢留人睡’,若如此明日本宮起遲了,可是你的緣故。”華夫人笑道。
趙懿安忙擺手後退,華夫人又笑起來,看她穿得單薄,忙蹙眉讓珍珠拿一件披風出來。
“雲想是怎麼伺候的!”
趙懿安心裡咯噔一聲,忙道:“夫人可别冤枉她,是我自己不肯穿的,她們那裡拗得過我。”
華夫人沒好氣看她一眼,“你那宮裡什麼樣本宮還不知道,放早先依本宮的脾氣饒得了她們哪個,現在也是沒心力再去争這些個了,便宜她們仗着你寬恕躲懶。”
趙懿安不好意思笑笑,生硬地轉移起話題,“不說她們,差點忘了正事了,昭慶可是來向夫人賀歲的。”
說着她就着珍珠放下的軟墊,從善如流屈膝稽首,給華夫人行了個大禮。
禮畢,珍珠忙扶起她,華夫人吩咐人從她的妝奁裡取出了一對玉镯,裝在匣子裡一并給了趙懿安。
“去吧,好孩子,夜越來越深了,本宮也不便留你,快些快去歇着吧。”
趙懿安點點頭,裹上新得來的披風,提着燈籠出了錫華宮。
她在錫華宮門口稍站了一會兒,又往馮妙所在住處走去。
馮妙宮裡的場景同汾陽宮不遑多讓,也是橫七豎八的醉鬼,其中尤以盼兒最甚。
盼兒醉的不成樣,整個人八爪魚一樣挂在馮妙身上,腦袋埋在馮妙頸間,渾身泛紅,倒真像熱鍋上蒸過一樣。
馮妙就這樣冷靜地被她纏着,淡定地一杯杯喝着酒,時不時還要答應盼兒幾聲醉話。
趙懿安一路暢通無阻進來,馮妙看到她,招手笑着招呼道:“就知道你回來,上好的桃花釀,就這一壺了,嘗嘗。”
趙懿安放下燈籠便過去,接過馮妙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真是好酒。”
馮妙笑道:“識貨。”
二人于是對飲着,喝着喝着,趙懿安倒把賀歲這一茬忘了,一壺桃花釀下肚,迷迷糊糊提着燈籠出了馮妙宮裡。
她打了個酒嗝,在路上胡亂走着,看到門就想進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一陣幽香絆住了她的腳步。
“嗯?”趙懿安一頓,“何乃熟悉至此。”
她腦子裡一團漿糊,還覺得熟悉,其他全然記不起,便尋着香氣進了一座宮殿。
在上下一片熱鬧的年節,這座宮殿黑漆漆、靜悄悄的,顯得格外不同尋常。
越往裡走,趙懿安隻覺鼻尖香氣越發濃郁。
她正摸黑走着,一道聲音突然叫住了她。
“殿下。”
趙懿安一驚,循着聲音的方向,隻見尹歲微一人獨坐在一顆半榮半枯的銀杏樹下,頭發散到腰際,正悠然飲用手中的茶水。
她的目光望向有些呆滞的趙懿安,目中并無驚訝,倒像是特意在等她。
趙懿安怔了怔,“你知道我會來?”
尹歲微放下茶盞,不答她的話,微微擡手道:“請坐。”
趙懿安慢吞吞挪到她對面坐下。
尹歲微給她斟了一盞茶。
茶香四溢,無疑是好茶,但在今日這樣衆人皆醉的節日裡,尹歲微的茶,無疑也是一個異類。
她還在思索之際,尹歲微忽然突兀問道:“當今天下,殿下以為誰可争霸?”
這個話題太過跳躍,完全出乎趙懿安的意料,不過她想了一下,還是答了,“齊國喑弱;燕地苦寒;梁國自祁隽一役元氣大傷;魏國内亂;唯我晉國,國富民強上下一心。”
“齊國王室雖弱,然地大物博、不乏能臣強将,若有一人能統而率之,未必沒有一争之力;燕地苦寒,卻也易守難攻;梁國自祁隽一敗,已曆六年,梁王變法強兵,抑商重農,梁國上下人人有其位,個個司其職,已是日新月異;魏國雖兄弟閻牆,内亂不止,然其兄弟間并非勢均力敵,公子圩勝其弟遠矣,想來不日便能治亂。”
“至于晉國。”尹歲微輕瞥趙懿安,繼續道:“晉本貧瘠,經三世雄主乃有今日,而今王雖承前主之力而未承前主之氣,剛愎而魯莽,好鬥而寡謀,未有識全局之能,空有掌全局之傲,亂世或可稱霸一方,若要為天下共主則大不足矣。”
“豈不聞‘興國需三世,亡國止一君’。”
趙懿安垂眸靜靜聽她說着,慢吞吞飲着手裡的茶,聽到“興國需三世,亡國止一君”時,面色才有了輕微的變化。
“聽你的意思——”趙懿安放下茶盞,“你以為梁國才是你問題裡的那個答案?”
尹歲微擡眼淡淡看她一眼,“妾未曾做任何斷言,殿下所言,是自己所思,是您給自己找的答案。”
“我給自己找的答案?”趙懿安噌的一下站起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盞,啪的一聲茶盞傾倒,磕在桌上,“我就給自己找了這麼個答案呢?”
“放棄自己的家國信你嘴裡的答案?”
“天下是哪一家哪一姓并不重要。”尹歲微毫無波瀾地注視着她。
“既然不重要,那為何不能姓趙?”趙懿安有幾分咄咄逼人道。
看着她怒不可遏的模樣,尹歲微并不答話,一手攏袖,擡手将倒在桌上的茶盞扶起。
趙懿安的目光随着她的動作移動,她重重呼出幾口氣,平複下起伏的心情。
“失禮了。”
尹歲微颔首,“殿下請坐。”
她又給趙懿安斟了一盞茶,淡淡笑道:“再失禮也不為過,畢竟妾同殿下……是敵人。”
趙懿安猝然擡首:“什麼意思?”
“殿下。”尹歲微悠悠道,“妾先時不過同您遊戲,動真格的,這才開始呢。”
在趙懿安緊密的注視中,尹歲微勾唇笑道:“妾真出手時,不知您又要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