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實自然是回答不了他這問題,隻低聲反問:“少爺以為林班主此人,何如?”
仕淵環抱手臂,思忖道:“我初見林子規時,他雖籍籍無名,但我敬其桑弧之志,一表人才,羨其行走江湖,來去自如,便與他稱兄道弟,一直真心以待。但時隔多年再見,卻覺此人城府漸深,不似以前那般光明磊落,還學會了虛與委蛇。”
“何以見得?”
“很難說清,就是有種漸行漸遠的感覺。他明明一口一個‘賢弟’地叫着我,卻還要陰陽怪氣地謙稱自己‘鄙人’……”
仕淵搖了搖頭,“你别看他一介戲子,但認識的江湖能人多了去了。不求他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但也不用這麼急着送客吧?嘴上說是要傾囊相助,不過就翻了兩晚上的書而已,哪裡是真心救你?不過是好奇尚異,想驗證自己的才學罷了!”
君實垂首,歎了口氣道:“算了。施恩勿念,莫道他人長短。”
“是你問我此人何如的!”
仕淵見他張口又是聖人言,急道,“這人方才可是差點兒要卸了你的胳膊!逞個口舌之快都不行?”
君實不語,行至船頭凝視遠方,背對着仕淵,不知是何表情。
“少爺……”沉默良久,他道,“這幾日讓大家費盡心神,求了不少人,少爺也為我得罪了不少人,還被坊間傳聞壞了清譽。此事到此為止吧,君實自有決斷。”
仕淵早就看不慣他總是隐忍退讓的模樣,一股火自丹田上蹿:“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跟我說這些違心的客套話!”
他掰過君實的肩膀,見其眼眶濕紅,不禁周身一震,又道:“你如實告訴我,你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什麼叫‘自有決斷’?”
君實仍是垂目不言,奈何仕淵逼問得緊,隻冷冷道:“眼下秋賦在即,若是那道士沒有再訪坤珑閣,我回鎮江自行斷了這條手臂!”
“君實你是傻子嗎?林子規那厮方才不過試探試探我們!走江湖的耍耍狠就罷了,你何苦自傷?”
仕淵聲色淩厲中又帶着些許懇求,“得罪幾個不值一提的人有什麼可怕?坊間的風言風語又能奈我何?傷殘者不得進試,那秋賦每三年便有一次,你才十九,急甚!”
“林班主所說不無道理。”君實道,“你惱他不夠光明磊落,但他有他的身不由己,我也有我的言不由衷,不是所有人生來都能如你這般随心所欲。三年對你來說不過彈指一揮,悠哉遊哉就過了,但對很多人來說,逆天改命足矣!”
君實雖然言辭中肯,卻振聾發聩,一字一字如釘子般敲在仕淵心上,讓一貫巧舌如簧的他無言以對。但他眼下隻想趕緊懸崖勒馬,讓君實清醒點、雕悍點,莫問前程地賭一把!
仕淵克制住情緒,苦思了良久,方問:“君實,你還記得我們初見時說的第一句話嗎?”
君實不知他緣何問起,又聽他繼續道:“你為我獻了一盞茶,說‘黃口不識淮揚盛,千裡江山盞中窺’。你記得我回了句什麼嗎?”
“若得知己三兩個,策馬河東走一回。”君實脫口而出。
“還好你記得。”
仕淵欣慰一笑,拍了拍君實手臂,“我可不想和缺胳膊少腿的人策馬天下!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守株待兔,等那道士自己找上門來?天下如此之大,我們不過去北方找個人嘛,有何難?況且我們也不是無頭蒼蠅。”
說罷,他蓦地回頭望向船艙之上,但見那船樓飛檐處有道身影一閃而過,消失在了拐角處。
仕淵沖那方向揮了揮手,朗聲道:“别躲啦!我都看見你啦!”
片刻間,自那樓閣後走出了個月白色的倩影,正是前日清晨找上二人的“麗妃”。
她未着鞋靴,腳底一點屋檐,輕飄飄地落在了二人眼前,羅襪生塵,腳上一對金環光彩奪目。
她怯怯地遮了遮赤足,道:“你怎知我在上面?”
“我方才問了你們戲班子的人,他們說你向來不過早。我又來甲闆上找,見空無一人,便猜測你這‘飛仙’八成又在做梁上君子了!”
仕淵笑得春風得意,仿佛撲到了蝴蝶的小男娃,哪還有先前焦急的模樣?
“誰做梁上君子了?我不過是清晨打坐,例行功課罷了。”“飛仙”閃爍其詞道,“還有,我不過肉胎凡身,稱我‘燕娘’便可。陸公子找我,可是二位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隻是我這位兄弟還沒想清楚。”仕淵看了眼一臉茫然的君實,“不知燕娘之前的承諾是否還算數?”
燕娘道:“那是自然,我從不食言,定會将二位安然無恙地帶到金蟾子面前。隻是公子别忘了我開出的籌碼。”
“姑娘放心,我今日下午便去找滄望堂陸堂主商讨。至于秦大人,我已着家書一封,由貴班主送至臨安吏部尚書第,請尚書公做調遣。至于他答不答應嘛……”
仕淵撓了撓頭,越說越沒底氣。
“還望公子多費些心思。”燕娘堅持道,“此次北上秦大人必須在,非他人不可。不過滄望堂有能耐的都走光了,要他們何用?”
仕淵眯起眼睛,略有不悅:“秦大人能不能去,幾日後自有分曉。姑娘消息靈通,怕是這幾日沒少打聽。但江湖事歸江湖事,朝堂事歸朝堂事,能在兩邊都插上一腳的,滄望堂算一個,并非全無用處。
“如今我朝與北地戰事吃緊,南下的人是多數,北上的卻寥寥無幾,我們幾個閑散人北上通關免不了一通盤查。旁人倒也罷,可以我的家世來說,官道是萬萬走不了的。走野路的話,翻山越嶺、風餐露宿且不說,怕是金蟾子沒見着,倒先被山賊土匪吃幹抹淨了。”
他笑了笑,兩手一背,“但姑娘别忘了,我們可是在揚州啊!放着運河水路不走,走那暴土揚塵的官道作甚?”
“水路行不通。”
君實斷言道,“海州一帶由李璮把持,我朝與其在楚州僵持已久,運河邳州段早就設了禁,不放行私船,另一邊更是有紅襖軍重兵把守。我老家的情況我清楚,君實個人事小,我們……還是莫要走水路去給大局添亂了。”
“這點我自然知道。我也不想累及家人,所以之前一直猶豫不決。但好在天官垂憐,我們否極泰來了!”
仕淵桃花眼眯成了月牙狀,“民衆的私船不予放行,那官府的漕船也不放行嗎?”
君實一臉愕然:“你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