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這麼走走停停,日哺之時才回到彌陀巷,還未入坤珑閣,已然聽到一陣歡聲笑語。
進門一看,陸季堂和譚掌櫃正與一運河蒿工談天說地。
這人身量纖長,此刻正背沖大門,水蛇一般斜倚在櫃台上。幞頭下的黑發整齊似緞面,脖頸白淨如脂玉,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蒿工!
聽見有人進來,他警惕地回首一瞪,随即笑得燦若桃花——此人不是仕淵還能是誰?
“君實你去哪兒了,等得我好苦!”他扭捏作态道,“是不是太過思念,出去尋我去了?”
君實愣在原地,細細地打量着仕淵這身裝扮:破舊幞頭裹發,粗布襦褲蔽體,綁袖綁腿一個不落,還穿着雙跂蹻芒鞋。
“少爺這是……”
“不是說了别叫我少爺了嘛!我現在是滄望堂找來的蒿工阿六!”
仕淵比了個拉纖繩的姿勢,“瞧,還挺像樣的吧?哎不鬧了,這些天你怕是等急了,可有怨我?”
“有。”君實直白道,“怨你不拿自己的安危當回事,放風筝放到了屋頂上去!”
“可不是嘛!”仕淵一拍大腿,抱怨連連,“誰承想放個風筝這麼難?以後可不能随便答應人!杏苑及第那山坡看着矮,可給我累得夠嗆。好不容易放起來了,我又怕‘瘦金書’看不見,爬到了那房頂上去!剛穩住那紙鸢,下一刻她就出現了,吓得我差點滾下去——林家班都這般駭人的嗎?”
抱怨歸抱怨,末了,他打了個響指,得意道:“總之事兒辦成了!我們不日便能出發,陪小爺走一趟!”
君實與純哥兒交換了個眼神,格格竊笑,又聽仕淵道:“漕船明早裝載,秦大人也會按時到,帶我們過境的綱首三叔也安排好了。美中不足的是,沒人給我安排個差使,我就隻能穿成這樣混上船了……”
“那是根本不想讓你跟着去!”
一旁的陸季堂反唇相譏,“況且你爹能怎麼安排?你是有魚袋還是有佩刀?米袋扛不動,橹也不會搖,三哥準你上船已經不錯了!”
“說得好像我全無用處似的,這些天不都是我在張羅?牽線搭橋的我也沒少出力啊……”
仕淵嗫嚅着,從身邊拿了個包裹扔給純哥兒,對君實道:“喏,我又給你拿了雙鞋和一個大氅!今晚我跟你擠一擠,明日天不亮就得去渡口,‘瘦金書’會在那兒等我們。”
衆人交談幾句後,兩閑漢擡着酒菜來到了坤珑閣。
踐行宴間,陸季堂啰哩啰嗦地囑咐二人要相互照拂,莫招惹是非、莫暴露家世,又還提醒二人要堤防着點兒燕娘,生怕她将二人賣給鞑子山賊。酒勁兒上來後,他更是不顧譚掌櫃阻撓,包了一大把銀子給二人當盤纏。
酒過三巡,仕淵同純哥兒将君實架回了屋。
君實不勝酒力,一回房便蛟龍入海似地栽到羅漢榻上,不省人事。純哥兒忙幫他脫鞋,将他翻過來擺正。
仕淵坐在一邊呷茶水,看着純哥兒為君實褪去大氅,忽地面露愠色,質問道:“君實怎地瘦了?我每日叫索喚訂了那麼多吃食,陸季堂是不是根本沒帶過來?”
純哥兒坐在榻邊為君實蓋上被,戰戰兢兢道:“不是的少爺,四爺每日都帶飯過來。隻是先生他怕長肥膘後鍊子變緊,便一直,一直……那個叫甚?屁股?”
“是辟谷!”
仕淵翻了個白眼,緊接着擡起一邊眉毛,鄙夷道:“你叫他什麼?先生?君實是指派給我的伴讀,怎地成你先生了?”
純哥兒撓了撓頭:“君實哥他說我識字後可以給家裡寫信,以後不容易吃虧,還說非學……非學……”
“非學無以廣才!君實這個書呆子,還真是有教無類啊……”
仕淵苦笑一聲,手指撥弄着茶杯,默不作聲地望着熟睡的君實與瑟縮在一旁的純哥兒。
良久,他發話道:“這樣,純哥兒,明日你同我們一同北上,繼續照顧君實。若你保先生平安歸來,我會幫你入籍,待秋賦後,換你來做我的伴讀。以後,你便是大宋在冊的良民,揚州陸氏的舍人!”
“多謝少爺成全!李純一定伺候好先生,萬死不辭!”純哥兒心花怒放,連磕三個響頭。
仕淵也不知自己成全了他什麼,又是哪一句打動了他,隻道:“嗯,但先生若是出了甚麼事,你也别回來了!”
說罷,他摘下幞頭,起身向羅漢榻走去,擡腿将床邊的純哥兒踹了下去。
“還有,你給我老老實實睡地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