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将破曉,東關渡口已經戒嚴。
堤岸旁停泊了浩浩蕩蕩十餘隻漕船,外加前後共兩隻客船,岸上來來往往滿是忙活的漕工漕吏。
此綱押往山東益都府,沿路不乏法外之地,還要途徑黃河險灘。這意味着随船的蒿工同時也要做纖夫,所以滄望堂精挑細選了一百來号“牽駕兵士”。
這些“牽駕兵士”個個身着粗麻短衣,黝黑的雙臂結實锃亮,随手往背上一甩就是兩石米,兩腿一邁健步如飛。
在一衆勞作的身影中,悠閑地站着兩個相對文弱的身影,正直勾勾地盯着棧橋一角木杆頂端的“五兩”。
倒不是這兩人偷懶,的确是滄望堂堂主給他們安排的差事,就是看風向。
二人一個蒿工打扮,站得松松垮垮,另一個大氅裹身,站得筆直端方。他們從平明站到日曉,而那木杆頂端的羽鳥随風搖擺,偏偏不向北回頭。
“哎呦,區區十來隻船,怎地還沒裝完啊……”仕淵穿着芒鞋綁腿,渾身不适地抱怨着。
君實雙眼布滿血絲,依舊盯着那“五兩”:“不才倒是第一次見這麼大的陣仗。”
“這算什麼,我朝内部往來的漕運可是每綱三十隻船起,早些時日每年能通個萬八千次呢!”
仕淵站得兩腿發酸,索性蹲了下來,“不過,你之前猜得不錯,此行的确是去招安的。船上這些都是送給益都李璮的見面禮,一點‘誠意’罷了。拿來赈災尚能周轉幾日,打仗卻是杯水車薪。”
說話間,一陣脂粉香氣襲來,棧橋上路過了一隊教坊女子。
即便她們個個頭戴帷帽,輕紗遮面,二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隊伍中仙姿玉質的燕娘。
擦肩而過時,她朝二人偏了偏頭,自長袖中甩出一個紙條打在仕淵手邊,随後跟緊隊伍,上了最末尾的客船。
仕淵撿起紙條,見上面寫着“秦相公親啟”,便直接揣在了腰帶裡。
望着遠去的教坊女們,君實含沙射影道:“看來陸相公近日來沒少張羅啊……”
“莫暴露家世!也别叫我相公,叫六哥哥!”仕淵成日被君實“少爺”、“少爺”地叫慣了,乍一被叫“陸相公”不僅渾身不自在,更顯得二人生分了。
“可是論輩份我應該叫你——嘶!”
話音未落,君實小腿被擰了一把。他低頭望着腳邊偷襲的“賢侄”,歎了口氣:“不知‘六哥’是如何将秦大人調派來,家裡又如何同意我們北上的呢?”
“還能怎樣?寫信求我爹啊!”
仕淵吊兒郎當道,“就是之前我讓林子規帶回臨安的那封家書。我在家書裡各種裝乖賣慘,還答應了我爹先前提的一切要求,他能不答應嗎?”
“什麼要求?”
仕淵聞言苦笑了兩聲,沒有答話。
他蹲在地上,靜靜地盯着運河起伏不斷的波流,直到最後一隻漕船裝載完畢,才站起來道:“幾日前,我将咱倆的名冊和家保狀上遞給貢院了。我答應我爹這次從北方回來後就秋賦入仕、娶妻成家。”
君實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卻并沒有多高興。
這小少爺對秋試一向避之不及,對入仕成家之事更是敬謝不敏。眼下他為了自己,究竟是下了多大決心,連閑雲野鶴的日子都不要了?
思至此處,君實掙紮着從袖中摸出個錦囊,伸出大氅道:“這是我昨日去功德院求的。嶽王護體,我們定能早日歸來。”
仕淵打開錦囊,見是枚平安符,好生寶貝,打趣道:“你不是不語怪力亂神嗎?怎地出手這麼闊綽,買了個金片子?”
君實第一次送人如此貴重之物,見對方将其挂于頸上貼身揣着,欣喜之餘又有些羞赧。
他再度盯起了那“五兩”,淡淡道:“六哥從湧春樓傳了半個多月的珍馐,那才是真豪橫啊……”
“原來你昨晚都聽到了啊!”仕淵粲然一笑,“所以湧春樓究竟合不合胃口?”
“合,非常合。你看把純哥兒喂得,多壯實!”
君實向仕淵身後揚了揚頭——人群中,純哥兒正光着膀子,扛着兩袋米走來。
見二人都在,他直起身大喊道:“先生少爺!三老爺他們來了!”
碼頭上衆多勞作的身影靜止了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