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淵大喜,想着山珍和野味離自己隻有一炷香之隔,當下牽起驢往前跑。
隻可惜燕娘的“一炷香”與常人的“一炷香”不可同日而語。望山跑死馬,更别提吱哇亂叫的老驢了,衆人趕到山腳炊煙處已是黃昏之際。
那炊煙源自一個山坡上的小院。
小院背靠大山,被樹林掩映,若不是正好趕上主人生火做飯,很難被發現。房子四周被木栅欄圍着,屋檐下吊着一捆捆菜幹、草藥、臘肉,牆外立着一圈繃在木架上的獸皮。不出意外,應當是位獵戶的住所。
四人尚未靠近,便聽到一陣山呼海嘯般的犬吠。自栅欄縫隙内伸出了一隻塌耳龇牙的黑狗頭,正瞪着為首的仕淵發狠,吓得他跌了個踉跄。那老黑驢也一驚,随即哀嚎起來。
“珍寶,過來!”
莺雀般靈動的聲音自院内傳出,那惡犬打了聲鼻響,不情願地将頭抽了回去。
栅欄内,一少女自吊床上一骨碌翻下來,牽着那條名叫“珍寶”的惡犬,向幾位“不速之客”走來。
少女年紀與純哥兒相仿,長得可機靈得多。胸前垂着兩條麻花辮,頭巾上插着幾朵野花,粗衣綁袖和舊皮靴倒為她的水靈平添了一分潑辣。
她黑潤的眼珠快速打量了一番衆人,見燕娘手握長劍,警惕道:“你們是誰?可是龍門中人?”
這姑娘甫一上來就問這個,怕是與龍門派有仇怨?
仕淵心中奇怪,嘴上還是從容地答道:“非也,我們隻是結伴踏青的發小,順道來這邊探訪一位故人,不巧迷路耽擱了。見天色已晚,四下又無旅店客棧,便打算借宿一晚,還望成全。姑娘若有不便,還煩請指點個可以夜宿的地方。”
見少女猶疑不定,他桃花眼一彎,又行了個禮道:“小可姓賈,賈仕淵,是名儒生。”
君實聞言,也跟着行了個禮:“不才賈君實,叨擾了。”
純哥兒斜眼看了看二位,迫于壓力,隻得有樣學樣:“鄙人賈……賈李純?”
這夯貨!仕淵心道。
三人齊齊望向燕娘,暗自緊張她可别再來個什麼“賈小燕”之類的了。
“我叫秦歸雁,鴻雁的雁。”燕娘答得從善如流,“我們無門無派,來此尋一道人幫忙。姑娘莫擔心,這劍隻為防身,我們并非江湖中人。”
這是她一時間想出的搪塞之名?但她還特意強調了下是哪個字,分明是說給旁人聽的。
莫非“秦歸雁”才是她真名?倘若她真姓“秦”,難道并非女直人,而是秦大人的親戚?
仕淵心中千頭萬緒,待回過神時,柴扉大開,燕娘已跟着那少女走出了幾步遠。
他趕忙将驢缰繩交給純哥兒,追了上去。少女将惡犬栓好,歉然道:“不好意思,讓珍寶驚着你們了。這山頭沒人光顧,野獸倒是不少,我可不能讓你們在外面露宿!”
說話間,少女将衆人帶入泥瓦房。
“家裡有點亂,莫嫌棄!”她嬌憨一笑,露出兩個小虎牙,“哦對,你們叫我阿朵便好!”
君實見她一個女孩子一人在山中住,不禁有些擔憂:“阿朵,這山上就你一人住嗎?”
“怎麼會?還有我爹爹!”阿朵将幾人帶到裡屋炕上坐,又托來兩個闆凳,“爹爹下山買酒買糧去了,今晚回不來。不過幸好他不在,他一個人能占大半個炕,你們怕是要沒地方睡了!”
“我瞧這山上就你們一戶?平日裡會不會清閑無聊?”仕淵又問。
“清閑個姐流龜兒啊!”阿朵俏皮道,“恁是在城裡住太久了吧!每天挑水砍柴不說,還得趕山。捕獵前要轉山探洞做陷阱,剩下的就看運氣了。捕到獵物還得剝皮、刮肉、泡藥、制皮,好趕在入冬以前賣出去,剩下的肉得連夜腌制好挂起來,不然過冬就沒得吃了!
“平日裡還須采采藥材補貼家用——春夏采草實、秋冬挖根麻,總之一刻不得閑!小時候這北坡還有幾個像我們這樣的獵戶,不過陸陸續續都搬走了,還不是怕苦嫌累?”
仕淵本是随口一問,但阿朵掏心掏肺地講了許多,把他聽得一愣一愣的。那顆向往山林野趣的心,本就在沂水露宿那夜裂了紋,眼下已是碎了一地渣滓。
“你們沒想過要搬出去嗎?”仕淵問道。
“我曾經也想啊,可是阿爹說我們沒房沒地,搬出去還不是得給人當長工?我家幾代人都是靠打獵為生,一身的本領萬萬不能折在這一代。再說,現在世道亂,一會兒打仗一會兒又鬧瘟疫,還是待在山上太平。隻要天公不作怪,這山夠吃幾輩子了!不用為了争塊地搶破頭,稅賦徭役也找不到這裡來,還有城裡吃不到的野菜和菌子。說到菌子——”
阿朵眉梢一挑,杏眼彎成了柳葉,“你們可有口福了!我今日剛采的松蛾子,一會兒給你們嘗嘗!”
“蛾子?”君實小聲詫道。
“哦,就是蘑菇,我們這兒管蘑菇叫‘蛾子’!”
話音剛落,阿朵怔了一下,火急火燎地往門外沖,“海了海了!鍋裡還炖着肉呢!”
仕淵搖頭竊笑,心道肉糊了不打緊,隻要那“松蛾子”還尚在,就不枉走這一遭。他對剛拴完驢回來的純哥兒使了個眼色,讓他去竈台幫幫人姑娘家。
三人小憩了一會,待天邊還剩最後一絲餘晖時,純哥兒端着一個大盆走出廚棚,珍寶跟在他後面,阿朵跟在珍寶後面,手裡拎着個茶壺。
“出來吃飯了,松蛾子炖山雞喲——”
阿朵拖着清亮的尾音,黑咕隆咚的裡屋立刻傳來兩聲雄渾的“噢——”,随後一前一後蹦出來兩個小郎君,如對山歌一般。
“家裡沒酒了,隻有茶,二位公子将就将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