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雪沁剛在闫扶音身後站定,正想說些什麼,便聽她道:“來了。”
她連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懷中的欺夢筆取了出來緊緊握在手中。
蕭瑟凄厲的笑聲由遠及近,岚孟仰頭從牆垣上上去,隻見一個衣裳破爛的女鬼晃晃悠悠從槐樹林裡飄了出來,慘白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透過衣裳的間隙,岚孟看清了她殘破不堪、像是被野獸撕咬啃噬的身體,以及缭繞在她魂體上絲絲縷縷的黑氣。
岚孟擰起了眉。
這就怪了。人死如燈滅,按理來說屍體受到的傷害是不會存留在魂體上的,就算是不得超脫的孤魂野鬼,也該是一副完完全全的魂體才對,入魔就算了,為何這女鬼的魂體還如此殘破?
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那女鬼已經悄然靠近了殘破的牆垣,沒像他們設想的那樣,從坍塌處經過,而是攀上牆頭,徑直從岚孟頭頂飄了過去。
岚孟不再遲疑,将商刀連帶着刀鞘一起朝女鬼身上甩去,商刀環繞女鬼一圈又飛了回來,而她腳下多了一個圓形的光圈。
緊接着,欺夢筆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清澈的水波撲向女鬼,尚未觸及女鬼的身體,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被人襲擊了一般,捂着臉大叫了一聲,抱着頭縮成了一團,剛好避開了婁雪沁的水流攻擊。
婁雪沁都有些拿不準女鬼是扮豬吃老虎還是真有點本事了。她的修為不夠,隻能用筆畫水,完全沒法掌握欺夢筆“造夢”的能力。否則可以直接将女鬼拖入夢境,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四人同時朝女鬼靠近,婁雪沁一馬當先,剛要進入女鬼一丈範圍内,她便眼尖地發現土地裡有黑氣源源不斷地湧進了女鬼的身體,她暗道不好,尚未停住腳步,便覺有人從背後抓住了她的腰帶将她往後甩了出去。
“嘭——”鬼氣從女鬼身上爆發出來,皎潔的月光也被染成了黑色,四周草木瞬間枯萎焦黑,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幾息過後,鬼氣散去,女鬼也不見了蹤迹。
婁雪沁跺了跺腳,惱道:“可惡,讓她給跑了。”
岚孟走到女鬼消失的地方,撚了撚焦黑的沙土,嗓音冷寂:“她身上有很重的怨氣,不僅是她自己的,還吸收了其他百姓身上的,更何況有魔氣侵染,不出三日,她必成厲鬼。”
“不用擔心,我們明天晚上就能抓到她了。”鳴珂道。
三人同時看向她,隻見她笑着從身後拿出了一面古樸的銅鏡。
“锵锵!這叫‘真我鏡’,比你們人族話本裡寫的照妖鏡要遜色一點,沒法照出妖族真身,但是可以破除修容的法術,照出一個人最原本的模樣,最重要的一點,它能照出魂魄生前的樣子。你們看,這女鬼生前長這個樣子。”
三人湊了過來。
袁涯鄰目瞪口呆:“哎哎哎——這确定是剛剛那個白骨精生前的模樣嗎?”
次日,府衙内,莊少傑看着銅鏡中的女子,眉頭擰成了川字,沉默良久,他才沉重道:“這個姑娘,叫萬芳裡。”
鏡中是一個體态豐腴的姑娘,圓圓的臉上洋溢着溫暖親切的笑容,瞧着十分讨喜。
“她是城西萬家村人,很會做糕點,曾經還在府衙旁邊的食肆裡做過廚娘,但後來店主關店投奔女婿去了,萬芳裡在城裡找不到活計,也就回萬家村了。幾天前我們核查百姓死亡人數的時候才知道她死了。你們看,這是存檔。”
婁雪沁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存檔上的記錄:“萬芳裡,女,家住鹿城萬家村,昭平二十年生人,卒于昭平三十七年,死于餒馑。”
餒馑,也就是餓死。旱災年間,有多少人是因為缺糧少水而死的?恐怕數都數不過來。
“你們若要去萬家村的話,出了西城門後直走,遇到第一個岔路的時候右轉,再走一盞茶時間就看得到萬家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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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村曾經也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可幾十年前,離村子最近的水源忽然幹涸了,村人們隻能繞過山腳去五裡以外的河邊打水。因為沒了水源,曾經能畝産三石的良田也變成了旱地,村人紛紛離開萬家村,去尋找新的出路。現如今,萬家村隻剩十幾戶人家,不到五十号人,仍堅守着祖宗開墾了一輩子的土地,百年難遇的饑荒更是讓村人折減了三成有餘。
巳時,十多個男人垂頭喪氣地走進了村子,手裡的碗空空如也,出門時是什麼樣,回來還是什麼樣,不沾半點飯粒。
縱使天不亮就出門去鹿城府衙前等着,他們也沒有搶到一碗稀粥。現如今誰還有那個閑心幹活,誰不是日日夜夜盼着那一碗救命的稀粥?他們能天不亮就出門,鹿城的百姓就能徹夜不眠等在府衙門口,看誰熬得過誰。
等在村口翹首期盼的婦孺們眼中的光亮一下子滅了。
“今天也沒有啊。”
“娘,我好餓嗚嗚嗚……”
“小寶不哭,不哭……”
村人們一邊怨聲載道一邊朝自家走去,落在後方的人不經意看向身後,驚呼道:“有人來了!”
隻見四個相互攙扶、風塵仆仆的人朝村子走了過來,三女一男,都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正是打扮成流民的岚孟一行人。
袁涯鄰上前交涉。
“各位老鄉,在下袁海内,聽說鹿城在施粥,所以帶着三個妹妹逃過來了,想打聽一下鹿城往哪邊走?”
“沒用的,根本搶不到粥!你看,我們十幾個大男人去也搶不過鹿城裡那幫貪得無厭的老鼠!”
袁涯鄰擠出幾滴眼淚,哭道:“竟是如此!可憐我兄妹四人曆盡千辛萬苦才走到這裡,風餐露宿,沒睡過一天好覺……我們已經兩天沒喝水了,不知能否讨口水喝?你們放心,我們喝了水就走,絕對不會進村子裡。”
畢竟有很多強盜就是以“讨口水喝”為由闖進村民家中燒殺搶掠,萬家村即使沒遇到過,肯定也道聽途說了不少,所以袁涯鄰才有如此保證。
村人們議論紛紛,一個漢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站到袁涯鄰面前,幽幽目光上下打量他幾遍,粗聲粗氣道:“我家裡還有些水,你們跟我來吧。”
他心花怒放:“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一行人跟着漢子走了。
岚孟隻覺得村人的目光十分古怪,男人們或猶疑或決絕,女人們都面露哀戚,捂住了自家孩子的臉。她收回了目光,跟着男人進了一方小院。枯枝落葉幾乎鋪滿了院子,空氣中散發着陳舊腐敗的臭味,一個小孩呆呆跪坐在正房柱子邊,見到人進來也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