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問:“阿母,他們去做什麼?”
阿母沒有騙她:“等他咽氣,分屍體。”
小昭還在路上遇見了“極有出息”的銀花阿姊。
她發如蓬草、面若死灰,身上插着草簽,一個瘦小的男人扯着她在路邊兜售:“……嬌養的小女娘,比一般農戶好吃得多哩。”
小昭不敢再回頭了。
野菜野草很快就吃完了,阿母帶着小昭一路喝生水、吃樹皮,避開賊寇、豪強,千辛萬苦、饑腸辘辘地順着幹涸的洛水西去。
阿母逃難經驗豐富,靠着她一路的小心機敏,兩人奇迹般地活了下來。有許多同行者——甚至是比她們強健的同行者,死于流寇、死于吃土造成的腫墜、死于偷襲他人時的反殺,都沒有走到洛河重新蓄水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小昭在阿母的背上睜開眼睛,看見了北方陰雲低垂的高山,以及高山之下城池的壯麗廓影。
阿母告訴她,那片連綿的山叫邙山。
洛陽城南鄰洛水,北望邙山,東西六裡十一步,南北九裡一百步,開城門十二座,九經九緯,大道通天。待走近了,卻不似郊外遠眺時巍峨壯麗——官道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低矮的灰瓦遍布道路兩端,全不見殊異府邸。
阿母說,這并不是真正的洛陽。
“此為外城,裡坊間居住的多是小民。順着這條街一直走,有一座比我們方才所入高大得多的城門,叫西明門。門内才是貴人居所,阿母從前隻進去過一次。”
小昭問:“那阿母從前也住在這裡嗎?”
阿母笑着搖頭,目光飄得很遠。
“不……我住在城東一個很大的花園裡,花園雖不在内城中,但也是……人間極樂處。”
阿母本想在外郭中尋個鋪子謀生,但近日城中湧入不少流民,大多店家關門謝客,更不招幫工,道中無人、舉目哀索。阿母謀生之望落空,隻好想盡辦法給“故人”捎了信,請她救命。
不久後便有人将她們從流民草棚裡撈出來,塞入牛車,運到了另一個地方。
車在颠簸的道路上行至入夜才停下,小昭被阿母從車上抱下來,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當她看清面前的一切時,忽然僵住了。
有一瞬間,她幾乎疑心自己已登仙境。
靜夜中萬葉婆娑,水聲潺湲。天色陰藍,落盡春花的海棠樹連綿搖蕩,将她的視線帶往遠方一座金光耀燦的高樓。她感覺微微眩暈,良久才收回了目光,低垂下頭來。
六盞風燈在黑暗中晃動,一位年長的婦人從搖晃的燈影中走近了。小昭沒忍住微微擡頭,看見她身後有一片銀光斑駁的小池塘,池上的廊道一路綿延了老遠,與融融的夜色合二為一。
仆役們稱這婦人為“姑姑”,阿母拽着她跟婦人行禮,低聲道:“小昭,快向絡姑見禮,這是阿母的……母親。”
阿母的母親?
那豈非是她的大母!
阿母從未同她說過昔日在洛陽時的事情,她絲毫不知阿母竟有一個做貴人的母親。
小昭擡起頭來,剛要欣喜地喚出口,絡姑便抖了抖手中的刀扇,沖阿母譏諷地笑了一聲。
“你就不是個能享福的命,當年我為你鋪路,你放着高枝兒不攀,偏要嫁個一窮二白的跛子。如今快餓死了,竟腆着臉回來,瞧你如今這副樣子,站在門前都添晦氣,東苑裡可容不下吃白食的人!”
言罷,她看向一側的小昭,上下打量,眼睛一亮,口氣終于緩和了幾分:“你女兒……倒是生了個好模樣。”
阿母餓了許久,說話有氣無力:“求……母親憐我,她、她才不到十歲。”
“你不到十歲的時候,都已被轉手賣了好幾回了,”絡姑嗤道,“既舍不得女兒,何必在信上寫甚麼‘死生難報’?”
阿母抓着她的衣袖,艱難道:“母親若能留下我們,喬姬粉身碎骨、絕難忘恩……隻是她實在……至少過些時日……”
“……”
阿母哀求許久,絡姑才不耐煩地甩了甩手,松口道:“罷了罷了,你運氣好,苑中正要添新婢,我便賞你們母女一口飯吃。”
就這樣,阿母帶着小昭,在她從前做工的“東苑”中落了腳。
雖然她們隻能住在下人庖廚之後的陰冷隔間中,但總歸有餅子吃、有幹淨的水喝,能勉強果腹了。
阿母被安排在後廚做掃地婢,小昭則被拉去學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奏樂、跳舞、唱曲兒,還有個沒有胡須的老翁教她儀禮和“談吐”。
學這些時,小昭要直挺挺地跪在席上,一跪便是半日。
阿母不願叫她去,偷偷叮囑她不必好好學。
隻是她稍有松懈便會挨打,那些人打得可比阿母重多了。為了留下,也因着阿母反複叮囑的“隐忍”,小昭不敢反抗,又不願挨打,學得勤勤懇懇。
白日裡,小昭不常見到阿母。隻有一次,阿母被人匆匆帶走,她放心不下,借口如廁,跟着他們偷跑到了一個寬敞的正堂。
她躲在屏風後,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阿母。
阿母正跪在席間,手持漆勺為客人舀酒。
堂間漆樽酒香、笑語不斷,台上卻飄一段低迷悲音,唱着甚麼“浮萍寄清水,随風東西流”。
而阿母面敷厚重胡粉,青蛾朱唇,身搭绛暈帔子,行動優雅、儀态萬千,她雙手将盛酒的耳杯高舉過眉,口中祝酒的漂亮話兒一句接一句。
她面前的客人接了耳杯,戲谑道:“喬姬,聽聞你當年容華盛于桃李,惹得我兄長念念不忘。此次他知曉我來拜訪君侯,特意要我來看望你。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仍在東苑,卻現老态,再不複皓齒朱唇之時了。”
阿母聽了這話,面上神色不變,甚至笑得更開懷了些:“便是真桃李,又有誰能長盛多年而不衰?喬姬年華不複,倒是公子少年意氣,叫人好生羨慕。”
小昭從未見過阿母這副模樣。
除了阿母,堂間還有許多或執鼓、或抱琵琶、或撫琴的美人。
白纻舞盛,滟滟一室,五色華光。
來往“貴人”看上誰,當即便可出金買她身契,帶回去做家伎。
原來“倡優之流”是這樣的意思,小昭想。
夜裡,阿母總抱着小昭痛哭。
哭久了,便哭得嘔血,哭得一病不起。
在阿母夜間的斷續言語中,小昭拼湊出了她的過去。
阿母年幼時,便因天災被父親賣掉,後經多次轉手,輾轉來到了“東苑”。
東苑原名“忘椿園”,是洛陽城中某位富貴已極的将軍在城東梓澤修建的别苑。
别苑方圓幾十裡,極盡奢華。花木葳蕤郁蔥,一點風動,萬葉聽聲。亭台樓閣掩映于自然百景之中,又鑿池塘清溪,水色溶溶滟滟,時有绛紅錦紗障于流虹複道間,起伏随雲,如登瓊宇。
此處是主人帳飲之地,不僅貯滿黃金珠玉、瑪瑙犀珀,更蓄養了各色倡女|優伶。阿母因生得美麗,曾被選到席前酌酒。
這并非一件好事,甚至不如留在後廚灑掃——據阿母說,她曾經曆一場宴會,客不飲盡杯中之酒,主人便殺酌酒之人。
一客不忍,縱不善飲酒亦連飲五杯,她因此苟全性命。
另一客則不為所動。
那一場宴會死了三名酌酒女,美人的屍體如凋墜殘花般被清掃出庭院。她吓得夜不能寐,絡姑卻對此諱莫如深,說主人平素并非暴虐之人,那日來客身份特殊,如此行事隻為威懾。
可她聽不懂,更不願懂。
所幸,東苑中美人衆多,她雖酌酒案前、為客所幸,但并未被主人銘記,尚可脫身。眼見年歲漸長,阿母想盡辦法,終于被“趕出”了東苑。
她回到家鄉,嫁與青梅竹馬的阿父,成為了山野林間最尋常的婦人。
小昭每日穿梭于逼仄小屋與教習樓閣之間,遠遠望見這花園的一角,總覺得十分荒謬——野郊的道路上堆滿生蠅白骨,此處卻終年如春,不似在同一個人間。
不過既來則安,她無心窺探園裡園外的世界,隻想讓自己和阿母好好活下去。
日子便一日似一日地過去,直到某天,小昭回去得早些,竟撞見絡姑來到房中,正指着榻上病了許久的阿母大罵。
“……你當你還是從前的喬姬?”
“要不是看你女兒生得好,我才不會留你們!東苑白白養了她十三個月,現在要她去侍奉公子,你倒不肯。說到底,她又不是你生的,你何必死拽着不撒手?”
阿母說過,絡姑并非她的親生母親,而是她們那一批女孩子的教習仆婦,為表親切,衆人皆以母相稱。
不過小昭今日才知道,自己原來也不是父母的親生女兒。
她隻是阿母離開洛陽那一日、在洛水引到城中的溝渠裡撿的無名嬰孩。
阿母壞了身子,早就不能生育了。
屋裡絡姑的言語愈發尖酸刻薄,小昭聽着阿母斷斷續續的咳嗽,心如刀割。她死死攥緊衣擺,順着衣帶摸到了離開家鄉時便貼身攜帶的短刀。
他們沒有仔細搜她的身,任誰也想不到,未滿十歲的小女郎會随身攜帶這樣的銳器。
阿父親手镂刻的刀鞘上盤着一條冰冰冷冷的長蛇,吐着信子舔舐她的手心。
小昭用拇指頂着刀柄,讓短刀悄無聲息地出了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