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先前那個婢女口中“好殺人”的三公子!
一刹那,她便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慌亂間,小昭飛快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握緊了衣擺下的短刀,未露出分毫恐懼,反而緩緩擡眼,對面前之人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怔了片刻,嘴唇動了兩下才玩味道:“就算是無意,可你踩壞了我的花……”
掐着她的手十分用力,小昭吃痛皺眉,餘光看見他另一隻手離開她的下巴,重新撫上了劍鞘。
那婢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提醒着她,面前之人喜怒無常、以殺人為樂,或許下一刻就會拔劍相對。
她雖有兵刃,但有勝算嗎?
幾乎在她下定決心的同時,園外嘈雜的人聲、馬聲逼近了牆邊,方才呼喚他的人越來越近,一邊叩門一邊通報,聲音急促。
“三公子,有客來訪!”
他眉頭緊擰,尚未回應,亂聲便飛快逼近,化為轟然一聲響。
有人撞開了内門!
掐着她的手松了。
他愕然回頭,還沒站起來,小昭便握着手中的短刀,惡狠狠地刺向了他的右眼!
這位“三公子”近身格鬥經驗豐富,頃刻之間便憑借本能打飛了她手中的短刀,但先前忙亂,兼之他對這個瘦弱的小女郎全然沒有設防,還是讓小昭得了手。
“呃啊——”
刀刃劃過他右眼眼睑,留下一道淋漓血痕。他捂着眼睛,痛苦地向後倒去,血從指縫之間滲出,掐着她胳膊的手也徹底松懈下來。
小昭總算脫身,向後打了個滾,随即顧不得扭傷的腳踝,爬起來就跑。
“三公子——”
“三公子!”
她聽見他憤怒的暴喝:“她是刺客……抓到她,把她給我活剮了!”
來人卻隻顧道:“三公子!有人闖入了東苑,号稱是……”
小園外湧來了一大片黑壓壓的甲兵,他們似乎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無人在意躲在門柱後的小昭。小昭抓住他們離開的空隙溜了出去,擡眼就看見遙遠的天空中泛起了不祥的紅色。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升騰的煙,這種味道她很熟悉——在地窖縮着的幾個時辰中,有無數灰燼飄落在她的鼻尖——是大火的氣味!
小昭跌跌撞撞地掩面而逃,不敢回頭,也不知闖到了何處,心中突突亂跳。
她一口氣跑了許久才驚訝地意識到,東苑已徹底大亂了。
那“三公子”的手下根本沒有追上來。
騎馬的黑甲兵從正門直沖内園,将聞聲而來的仆役們撞得四散奔逃。頃刻間廊燈皆亮,亂聲四沸、人仰馬翻,再分不出彼此,無人在意她是誰、要去往何處。
小昭混在人堆裡,胡亂地尋着來時那條曲折的水上長廊,奔走間她不知被誰撞倒在地,扭傷的腳踝還被重重踩了一腳。
剛剛掙紮着撐起半個身子,便有馬的嘶鳴突兀迫近了耳側。
她連忙擡頭看去——
一匹不知哪裡來的白馬,氣勢昂昂地朝她的方向直沖而來,腳步不停,眼見就要将她踩成肉泥。
千鈞一發時,騎馬之人瞧見了她,飛快地将缰繩在手上繞了兩圈,死死拉緊。
“籲——”
越過那匹白馬,她在颠簸的視野中窺到了騎馬的年輕公子。
他也低頭向她看了過來。
玉雕似的人,褒衣博帶,雀藍長披上映月流銀,抖出佩玉相撞的脆響。未至弱冠,他沒有束發,發絲絞出一重重紛亂動影,渺茫地掠過面容。
最後一切收束,她凝住目光,看見他眉心正中生了顆微小的朱砂紅痣,滴血般凄豔。
白玉觀音,一粒紅塵。
相望變得永恒般良久,旋即交錯。
馬匹高揚的前蹄在小昭咫尺之處落了下來,雀藍披風拂過她的臉,留下陣清冽的熏香之氣。
“公子!公子無事罷?”
急急跟來的仆從上前詢問,言語令她移目回神,另有兩人拽起她的胳膊,将她從地面上拖了起來。
小昭再無心關注其他,隻是左右掙紮,啞聲道:“放開我……”
“無事,”公子用手中的長鞭拂過自己衣擺的皺褶,反将視線投向她,“受傷了嗎?”
這一日的突兀遭遇讓小昭驚懼交迫,縱他生了張天上面孔,此時她佩刀已失、落于人手,聽不進一句無用的關切,低頭便在抓着自己的手上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你這小女郎,怎麼不答話還咬人?”
“阿應,放手。”
被稱作“阿應”的仆從應聲松了手,小昭還沒從另一個仆從手裡掙脫,染着香氣的雀藍披風便再次遮蔽了她的視線——月色之下,那公子解下自己的披風,将她裹了起來。
夜風刺人,小昭一僵,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寒意,怕他反悔,忙伸手拉緊了長披的垂帶,将披風死死地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公子無視了她微小的舉動,隻是蹙眉憐道:“她還這樣小,應是被賣進來的。此刻東苑太亂,阿應,你問問她父母在哪裡,送她出去罷。”
“若是沒了父母……今夜恰要去廣潤寺,便将她也捎去罷。我尋到德讓,再去向父親請罪。”
阿應遲疑道:“公子……”
小昭亦急道:“我不去,我有阿母,我要去找我阿母!”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白馬上的公子微微恍神,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你送她去找她母親,路上當心些。”
“是!”
阿應翻身上馬,一把提起小昭、夾在腋下,騎馬出了這個大得出奇的内園。
小昭從他的胳膊中探出頭來。
失了外披後,公子直身跨坐在馬上,兩袖盈風,風一圈一圈,漣漪般在他周身蕩漾開來,蕩得水波潋滟。小昭就眼看着這汪清淩淩的水将自己擲入小園門中,溶入熾烈火光的影裡,随着夜色一起消失了。
“小心!”
有燃燒的枝條倏然墜落,阿應拔劍相擋,大喝一聲,小昭猛地回過頭來,從臆想中落回人間。
定了定神,她一眼望見了燒得火紅的池間連廊。
一種巨大的荒誕感緩緩籠罩了她。
整個東苑如同貼了金箔的畫一般,光彩熠熠。她傍晚摸進來時所見的重檐飛瓦、芳草嬌花、如雲美人,悉數陷入明亮的白光中,扭曲身形,嘶啞狂笑,活似一團巨大的、蠕動的鬼魅。
“小女郎,你阿母在哪裡?”
小昭不答,隻顧掙紮,阿應便也失了耐心,随便尋了個人少的僻靜處勒了馬:“那你自求多福罷,我沒空為你找……”
他還沒有說完,小昭就自己跳下馬去,一瘸一拐地跑了。
“喂,你得了公子的衣衫,也不謝一句麼?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小昭裹着那件香氣逐漸幽微的雀藍披風,瑟瑟發抖地穿過池上的連廊。
她不明白,為什麼全天下最安穩的“貴人居所”也會如故鄉一般脆弱易燃——是不是她今日不出門,一切還會和昨日一樣?
尋覓良久,她終于看見了熟悉的道路,剛跑近了些便愣住了。
廚院周遭已然起火,背後絡姑用于教習的小樓也焚成了一片刺目光團,火焰卷着金翠窗、琉璃瓦,從一層層的樓台上飒沓墜下,奔星紛落。
濃煙障目,小昭捂着口鼻闖進去,終于在角落裡尋到了隻剩一口氣的阿母。
“阿母,阿母,你沒事罷!”
那一縷如同遊絲的氣息也微弱了,小昭扶着阿母滾燙的身子,大哭道:“都是我沒用,我沒能為阿母抓來藥,阿母喝了藥就會好的。”
“小昭,”阿母閉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捉到小昭的手,她嘴唇幹燥起皮,泛着灰敗的死氣,“你聽阿母說……世道亂了,快跑,繼續跑……跑到、跑到阿母說的好地方去……”
小昭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我要和阿母一起。”
“阿母先停在這裡了,”阿母面上浮現一個淺淺的笑,“阿母要……找自己的父母、還有你的阿父去了。你就辛苦一些,跑遠一點,等百年後,你再來見我們,告訴我們,太平安穩的地方有多好,你這一輩子,是不是過得比阿母幸福……”
“可是你們都不在了,我找到那裡,又要和誰一起生活呢?”小昭泣不成聲,“阿母、阿母起來,我們一起跑罷。”
“傻孩子,沒有阿父阿母,你還會遇見很多人的,要好好活着。”有煙霧飄入房中,阿母捂着帕子咳嗽,把那帕子咳得一片血色,“那日你聽見了是不是……我撿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你命不該絕,不該絕于洛水,也不應絕于大火。你答應阿母,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要活下去!”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推了小昭一把,恰好将她推入一個帶着濃郁脂粉氣的懷抱中。
絡姑似乎是特地來尋她們母女的,見阿母無法起身,她二話不說,抱起小昭就跑,小昭在她肩上掙紮着哭道:“阿母——”
回應她的隻有硝煙中逐漸遠去的聲音:“喬姬……拜謝母親……”
絡姑抱着小昭,飛快地穿過一座座着火的樓閣。小昭淚痕未幹,沉沉擡頭。
她瞧見不遠處的高台上有被火圍困、無法脫身的琵琶女,美人丢了手中的琵琶,笑着跳起熟悉的白纻舞,雙手高舉,如白鹄般翔飛遠天。火焰舔舐着碧輕紗衣上的雲鳳,翻飛如金花。
有歌聲自大火中傳來。
“……”
“自古皆有死,溘逝如白露……天命不懷永,緣何苦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