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四)
“為今之計,惟有……小昭,你雖比女公子小了幾歲,但身材高挑,必能蒙混過關!事發突然,隻要混過這一夜——”傅母頓住,自言自語道,“不行、不行,他們總會發現的,到時還是要驗明正身……”
她掃視一圈,伸手取了手邊的燭台,往樓下的嫁妝叢中一摔。
盛放嫁妝的多是木箱木籃,濺了燈油,頃刻便冒出幾個微小的火花來。
“火焚之後面目全非、難以辨認……小昭!韓氏收留你、養育你,女公子這些年視你如姊妹,對你有滔天恩德,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必定明白什麼叫知恩圖報——今夜,便是你報恩之……”
韓儀語帶顫抖地打斷她:“夠了!”
傅母不理會,隻是緊緊盯着小昭的眼睛:“你這便上樓去,換下衣袍、劃花面容,為女公子做最後一件事罷。你本是棄兒,無父無母,更無投奔之人,就算出了府邸,也無處可去,世道艱險,何必繼續受罪?”
小昭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幾乎是瞬間,她就下定了決心:“傅母……放心。”
握着她的手終于松了一松,傅母側頭看向韓儀,渾濁的眼睛中落下一滴淚來:“我答應過你母親會護着你,隻是……旁的話來不及說了。你快順着暗道出城去,逃去府君那裡,或私下求齊氏庇護。我打聽過許多次,與你有婚約的小齊公子人品貴重,他一定會救你的!”
韓儀回望着她,眼中映出樓下漸明的火光:“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有身契,又為你傅母,怎能憑空消失?不要管我,照我說的,快去!”
傅母推了二人一把,匆匆轉身。韓儀挽留未成,端了階前的另外一個燭台,大步往樓下走去,小昭明白她是嫌樓下火勢太小,便取了燭台跟上。
纏了紅綢的禮箱将路堵得十分曲折,韓儀走得跌跌撞撞,四處倒着手中的燈油,最後将蠟燭一抛,滿意地看它們燒成了一片。
長發盡數散下,火光閃爍,将她病色蒼白的臉映出了幾分虛假的生機。小昭見她癡站在原地不動,便繞過身邊的箱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女公子,快跟我走!”
韓儀渾渾噩噩地被拖回樓頂的房中,直到小昭伸手解她的衣帶,她才回過神來:“你做什麼?”
小昭不答,急急問:“傅母方才沒有講明,你我更衣後,你要如何逃出去?我聽她言語,思過樓中應該有暗道?暗道在哪裡?”
升騰的煙霧缭亂了一切,小昭嗅着空中的燒灼氣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不願去想的從前——胡兵闖入她幼年時的村落,政鬥焚毀了天仙寶境般的花園,她在乎的所有人都死在大火之中。
如今樓下又起了火,仍是那種頹靡的、貪婪的味道。
她不能讓韓儀死在火中!
阿母定然不會責怪她不守信諾,與他們同葬火海,或許也算是殊途同歸罷。
韓儀撲到案前,翻找良久才挪動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印章。窸窣聲後,榻下多了一個森然的黑洞。
因樓下起火,洞中彌漫着灼人的熱氣。
小昭一手扯散了自己的發帶,另一手拔了腰側别着的短劍,正要劃向自己的臉,韓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燎有火星的灰燼在兩個人的面前緩慢地上浮。
小昭先反應過來,顫動着嘴唇開口:“快走!我……甘願為你而死。”
“小昭,你聖賢書讀得太多了。”
她正要再說一些“報恩盡義”的話,韓儀就打斷了她:“你為什麼要為我而死?”
無數句道理湧過她的喉間,但她竟然一句都說不出來,最後也隻道:“我想讓你活下去。”
可韓儀卻道:“你不要為任何人而死。”
她從她手中接過了那把短劍,嗆咳幾聲:“人生天地間,最要緊的就是自己的性命。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你阿母臨死前,叮囑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忘記了她的話嗎?雖說壽有終極,可你來過一場,這樣青春年少,不留下什麼東西,怎麼能甘心?”
小昭張了張嘴,良久才道:“可是……你就能甘心嗎?”
“這是我的命運,不是你的。”
火光将直棂窗的影子投在韓儀的面上,那棂條黑影一道又一道,如同牢獄的栅欄。而在這樣的時刻,韓儀居然出奇平靜,她從腰側解下了一塊玉佩,塞進小昭手中:“若你想報我的恩,便為我做最後一件事罷——我要你答應我,活過今日,好好長大,長大後,你就去一個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