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在她面上劃過,聲音飄忽:“越過颍川、汝陰、淮南,渡過大江……江那邊,有一個地方叫會稽,那裡住着一位對我有滔天恩情之人,是王朝的始甯長公主。你替我将這玉佩交給她,告訴她,我……不負所托。”
“我早就該去的,我總想着太遠了,想長大一些、再大一些……”
小昭緊攥着她的手:“女公子現在出發,也來得及!”
“來不及了,”韓儀搖搖頭,苦笑了一聲,“其實我知道,我先天體弱,是走不了這麼遠的,我隻是……”
她将短劍壓在玉佩之上,再說不下去,小昭拽着她往密道的入口去,但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牢牢釘在原地,寸步未挪。
“傅母說得不錯,我不能走,就算能逃出去,我要去哪裡?父親不曾顧惜家人,去也無用。難道,真要我如傅母所言,去未婚夫婿那裡搖尾乞憐、求他庇護?”
“我一個人逃不了那麼遠的。”
“可你不一樣,你之前能活下來,以後也能。”
小昭張望着樓下逼近的火光,驚惶道:“不逃、不逃就不必燒這把火了,既然是作威脅,他們不會殺你的!”
“哈,我了解父親,他絕不會為了我和兄長們束手就擒,”韓儀嘲諷一笑,“不放這把火,落到他們手中,死前還不知要遭什麼折辱——我不要過那樣苟且的日子。”
說完這話,她忽然伸手,狠狠推了小昭一把。小昭猝不及防,仰面跌入了密道當中。
密道逼仄,樓下有火,霎時間灼熱的溫度便逼近了她的面頰,然而此時她卻無暇多顧:“女公子!”
“你記住我的話了嗎,你有事要為我去做,一定要、一定要長大呀。”
韓儀手腳并用地爬回案前,将密道封死,小昭隻能聽見她似乎很近、又飄得很遠的言語:“小昭,快跑、快跑!”
聲音重疊,仿佛還是昔年秋景正盛時,她在庭中為韓儀舞劍,銀杏染金、楓葉如火,韓儀支手看她,面上帶笑,眼中卻無一絲笑意:“妹妹若能活下來,像你一樣就好了。”
“這話我隻對你說,因為府中隻有你敢——”
“别喚我女公子了,喚我一聲阿姊罷。”
“阿姊——”小昭用力錘着頭頂封死的門,嘶吼道,“阿姊!!!”
周遭越來越熱,煙霧從縫隙中争先恐後地侵入。小昭險些失去意識,意識到徒勞後,她呆愣片刻,撕了塊衣擺捂住口鼻,拼命向密道的另一側跑去。
逃離逼近的火焰,逃離嗆人的黑煙。
逃離濃稠勝血的花叢,逃離白骨遍野的荒原,逃離面目全非的故鄉。
她跌跌撞撞、一刻不停地跑着。通道逐漸變得逼仄窄小起來,最後她不得不在積水的地面上匍匐前進,狼狽至極。
鼻尖萦繞的焚燒味道越來越淡、越來越遠,徹底被水腥氣淹沒過去。
小昭幾乎麻木地前行着,腦中混亂一片,隻剩下韓儀在洞口俯視她的表情——她垂眼注視着她,目光中沒有赴死的恐懼,也沒有她一直看不懂的寂滅,隻有笑意。不過這次韓儀也落淚了,淚水被火焰燒灼得滾燙滾燙,滴在小昭的額頭上,而她含着淚沖她微笑,對她說,跑,快跑!
她記不清自己在黑暗的通道中走了多久。
在之後的很多年中,她總是夢見自己在密道裡爬行,手臂上有燙傷的痕迹,泥濘遍身、疲憊至極,卻從未停下過腳步。
最後她看見了幽藍的夜色。
密道的盡頭在護城河與外城水渠的連通處,小昭撥開雜亂的草叢,一頭砸進了清淺的河渠。
她仰面躺在水裡,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夜晚——她沒有被阿母撿回去的時候,大抵就是這樣浸在水中。她被大地生養,河水就是她的襁褓,兜兜轉轉,她還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這麼多年,仿佛都不曾存在過。
安穩的“好地方”,也從來沒有存在過。
世界一片模糊,小昭本以為是細密春雨落下,出神許久才意識到是自己在流淚。
而在外城淡然平和的春夜中,熟悉的琵琶從很遠的地方遙遙傳入她的耳中,伴随着風聲、水流聲、萬籁歸一的塵嚣聲,碎玉啼血,哀豔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