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居(一)
小昭不記得自己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多久,直至東方的天空露了魚肚白,她才渾渾噩噩地爬起來,漫無目的地順着荒郊的道路向外走去。
道旁野草蓬亂,間雜着火焚和車碾的痕迹,她握緊手中的短劍,舉目遠望。
密道的出口在外城的人迹罕至處,觸目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明明是春日,這裡的草木卻枯黃搖落,看不見一絲生機。
水渠沒走幾步就幹涸殆盡,她在最後的潮濕中嗅到了朽壞的氣味。
腐蠅圍繞的白骨堆比比皆是,塞滿荒野。
她再次産生了強烈的虛無感。
洛陽城中的幾年仿佛一場夢,醒來後她仍舊是那個剛剛離開家鄉的九歲少女,順着滿地白骨,充滿希冀地來到傳聞中世間最安穩的地方。
可遠處的邙山依舊煙雲籠罩,“安穩”是阿母欺騙年幼孩子的拙劣謊言。孩童已經長大,牆高溝深的韓氏府邸亦坍塌破碎,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了。
小昭踉踉跄跄地走着,忍不住笑出了聲。
阿父阿母離去了,絡姑和韓儀也離去了,她在這世間相識的人、牽挂的人,先後變為這道旁數不盡的白骨堆,正如當年那相師所言。
在辛苦經曆了許多之後,她又變成了天地間如飄蓬般孤單的存在。
千年寥落,萬歲孤身。
若注定如此,煌煌長生又有何意義?
小昭拔出了原本要送給韓儀的那把短劍,向面前招搖的雜草砍去。
她左斫右砍,恨得雙眼通紅,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恨誰,連劍都盡數落空。
枯草的碎屑濺在空氣中,與塵埃相随飄舞。
她不顧一切地揮劍,直至力氣用盡,長發散亂,頹然跌倒在空空如也的大地上。
仿佛是心有所感般,擡眼,她便看見了初升的太陽。
那是一輪血紅的太陽,比殘陽更加濃稠豔麗。
它刺目火熱,染紅了整片天空,小昭怔然望着它,感覺周遭的一切都熱烈地燒了起來。
——天地已成火海。
她癡癡地看着這一片猩紅的世界,站起身來,欲将自己投入其中,一同焚燒成灰燼。
那年夜裡洛水鬼哭,今日原中野火燒身,她連最後尋求“安穩好地方”的希冀都喪失,不如早些與親愛之人團聚。
小昭朝着太陽的方向走去,一步,兩步。
她提起了手中的短刀。
三步。
她将那把刀橫在了自己的頸間,清晨的風吹動鬓角發絲,挽留地撫弄她的臉。
握劍的手不住發抖。
四步。
而在她下定決心之前,無數的聲音在耳邊飄渺地響了起來。
“小昭,你聽阿父說,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出來。”
“你答應阿母,要好好活着……要活下去!”
“——滾開!”
“一定要、一定要長大呀!”
“小昭,快跑,快跑!”
最後聲音相融,混在一起,竟變成了鋪子裡一聲又一聲煅鐵的脆響。
“叮——”
小昭感覺有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了下來,滾燙似鐵水。
叮——
鐵花迸濺。
叮!
有什麼東西從她心口處沉重地墜了下來,砸在了荒地上,小昭下意識地俯身去撿,握在手裡才發現是韓儀留給她的那塊玉佩。
幾乎是與此同時,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纏上了自己的右腳。
小昭死死抓着玉佩,遲緩低頭,先看見了混雜在枯草中的長發。
長發的主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擡起一張淤血遍布的臉。她看起來如此蒼白虛弱,抓着她腳踝的手卻那麼用力,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救我……”
女孩塵土滿身,看着似乎比她還要小一些,她應該受了很重的傷,連眼神都有些渙散,聲音卻堅定:“救救我……”
“我要、我要活下去。”
……
小昭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的力氣,她将玉佩重新塞回胸襟中最貼近心髒的地方,然後背起那個不知名姓的女孩,走了許久。
正午陽光最熾烈時,她終于尋到了一道細細的河渠。
女孩從她背上掙紮着跳下來,爬到水渠前飲水,喝夠了,又撩起清水緩慢地清洗起自己的臉來。
小昭抱着劍蹲在另一側,沉吟良久才開口:“……你叫什麼?為什麼在這裡?”
聲音沙啞得吓人,她自己聽了亦覺陌生。
而聽見這個問題後,女孩愣在原地,遲遲沒有回話。小昭看見她的手指死死陷入了周遭的泥土中,手背用力到青筋畢現。
“我……”
她低垂着頭,剛說出一個字,便面色一變,急急嘔出一口血來。小昭上前接住她,撥開外裳檢查了一番,發現她胸口和後背都有深紫的淤青,應該是高處墜落留下的撞擊傷。
小昭連忙撕了自己的裙擺,在冷水中浸透了,敷在女孩的傷處。女孩面色痛苦,單手掐着自己的脖頸,想要說話,卻死活發不出聲音來。
“你失聲了,應該是受傷造成的淤血堵塞,”小昭捏着她的喉嚨檢查一番,松了口氣,“先不要說話,等養好了傷,自然會好的。”
女孩拼命點頭,拉着她那塊濕哒哒的裙擺打了個哆嗦。
小昭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她愣了愣,扯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随即轉頭四顧,指了指不遠處一株孤零零的樹,又指了指自己。
“樹……”小昭看了一眼,猜測道,“你的名字?”
女孩點頭。
“那我叫你阿樹,好不好?”小昭也将散亂的長發浸入清水中,一點點洗淨、梳散了,“我叫小昭,是明亮的那個‘昭’。”
太陽升起來了,冰冷的流水也被這春日的太陽浸潤,變得溫暖柔和起來。小昭洗罷了頭發,将那柄短劍也浸入水中,思索片刻後,她提起水淋淋的劍,毫不留戀地割斷了自己的長發。
阿樹瞪着一雙大眼睛,不解地看她,小昭卻并不在意,隻問:“阿樹,你要去哪裡?”
阿樹的眼神一下子滅下來,她垂下眼睛,搖了搖頭。